94 你就想說這個
齊簡放輕腳步走到門邊,屋子裏隐約有兩個聲音,其中一個,好像是華瓊。考慮到柳憶的身手,齊簡下意識摸摸耳垂,沒敢靠太近。
自己去面聖快一個時辰,華瓊怎麽還沒走?這個認知,讓齊簡有些不悅,眉頭蹙起片刻,他腳下掉頭,朝溫泉池走去。
剛走兩步,屋裏傳出聲驚呼,華瓊聲音提高幾度,連聲反問:“你說你知道?”
柳憶聲音較低,比往常聽起來,更沉穩些:“怎麽,你不信?”
齊簡擡頭,腳下再轉,還沒等邁腿,華瓊斷斷續續聲音傳來。
“你…”華瓊明顯錯訛,聲音都不太連貫,“怎麽可能,你…”
“別你了,您可以走了。”柳憶聲音還是很平緩,可齊簡卻從裏面,聽出不耐煩情緒。
這讓他情緒好上許多,柳憶和華瓊私聊許久,被沖淡不少,齊簡轉身,沒看房間裏情形,而是慢慢走到溫泉池旁,池邊,有個小小茅草亭子,亭子裏,擺着套小巧石頭座椅。
齊簡打量兩眼,選中正對房門處,坐下去。
房間裏,華瓊臉色詭異,好像想質疑,又顧及着往日笑意滿臉的模樣,不能講話說分明。
“三皇子,請吧?”柳憶率先起身,對着門口,做個請的手勢。
華瓊走幾步,還是沒忍住:“你說,你早就知道?”
柳憶冷冷笑起來,眼眸中漸漸泛出殺意:“三皇子,如今你把話說開,我便也打開天窗說亮話。”
華瓊愣了愣,突然覺得,自己仿佛不認識眼前這人了。眉眼面容,和幾年前所差不大,但目光卻鋒利之極,再也不似當年太學裏的模樣。
“你方才說的事情,我先前已經知道,甚至我知道的,比你講的,還要更多。”柳憶握着茶杯,慢慢轉動其中茶水。看着淡黃色水波湧動,柳憶壓低聲音,說出個名字。
華瓊臉色微變,眼睛眯縫起來。
“這人是柳府老管家,在柳家兢兢業業做了許多年,誰能想到,居然會攪和進這些事裏?”
柳憶說完這話,只是笑笑,低頭看向茶水,仿佛心有成竹。其實,他這會兒,心理雖稱不上亂入麻,倒也差不多。
壓下各種煩雜心思,柳憶端着杯子,快速将三皇子的話想上幾遍,結合原先猜測,他隐約有大概猜想,且看三皇子聽見名字的反應,這猜想,八九不離十。
“攸臣?”三皇子穩住心神,暗中打量柳憶神色。那件事情,做得極為隐秘,不應該會露出馬腳,可是看柳憶篤定的樣子,卻好像早知道什麽?
柳憶擡眸看他,對着門口再次俯身:“三皇子,請吧。”
華瓊看向緊閉木門,目光陰狠:“小憶,我不清楚你知道多少,但這事兒,柳家早抽不出身。”
柳憶直起身:“清羽該回來了。”
華瓊愣了愣:“你以為我真怕他?”
“不。”柳憶搖頭,“我提齊簡,只是想提醒你,我和他兩情相悅。”
華瓊死死盯着柳憶,沉默片刻,好似聽見天大笑話,他臉上笑容逐漸加深:“小憶,你別傻了。你既然說,你知道的更詳盡,那你就該明白,這麽大的事橫在中間,還有什麽兩情相悅?再說,帝王将相,哪有什麽兩情相悅?”
“你不信,不代表我和齊簡不信。”柳憶臉上笑意隐去,放下水杯。
他倒是有心将水杯砸碎,敲山震虎,擺個架子耍個威風,可這些都是齊王置辦的,摔碎了,小霸王龍會心疼吧?
穩穩放好水杯,柳憶上前幾步,推開木門。
木門上精雕着五福圖,随着門徐徐推開,門上五只蝙蝠好似展翅,撲棱棱飛起。當年齊王,是很上心吧?所有東西,都用最好,連這木門上雕花,都要做到栩栩如生?
可惜,天子終究是天子,這些精心備下的賀禮,到頭來,只能更凸顯出帝王涼薄。果真如三皇子所說,帝王将相,哪有什麽兩情相悅?
柳憶自嘲般搖頭,還說帝王将相呢,自己當初一走五年,就不涼薄了?
華瓊隔着兩步遠,喊聲柳憶:“太子出事,大局已定,齊簡成不了氣候,日後能保柳家安危的,只有我。”
柳憶輕輕笑起來,看看,自己将柳家看得最重,連華瓊都能看出來。
華瓊能看出來,齊簡自然更能看出來,只要有礙柳家,自己必定,站在柳家一邊,所以那時,齊簡才會說,選他一次,便也夠了。
可那時候,早知柳家可以脫困,才能拒掉虎符,而如今,橫在兩人中間的,不再是虎符和離書,而是…
事到如今,又該怎麽辦?
收起煩亂心緒,柳憶擡眸,木門已大開。還未開口送客,他便一眼看到溫泉池旁,茅草亭下,齊簡端坐石等之上,眼露兇光。
看清齊簡唇邊露出的那顆小虎牙,柳憶吓得一個激靈。
什麽帝王将相涼薄不涼薄,繁亂心緒能不能理清,都扔到一邊,柳憶摸摸鼻尖上快消失的齒痕,小聲道:“你回來了?怎麽不進來?”
齊簡沒說話,起身拍拍衣擺,又理順縧帶,面向柳憶勾起唇邊,用指尖輕輕點向自己脖頸兒。
柳憶眼睛微微瞪圓,還沒張嘴問話,先捂緊脖子。
見他領悟,齊簡也沒多說,只是舔着牙齒走過來,将柳憶拉到身後。而後,他挑眉,冷冷看向華瓊:“滾。”
地上,跪着個黑衣人,額頭抵緊地面,雙掌上翻,掌心幾道血痕。
皇上撥動佛珠速度越來越快,撥轉到佛頭處,堪堪停住,攥緊佛珠,搖了搖頭:“好!很好!這就是朕養出來的好兒子們!”
說完這話,他喉嚨咔咔響了好一會兒,咳不出聲,臉色轉紫。
老太監連忙上前順胸捶背,皇上緩了快一盞茶的時間,才終于喘過氣來,拿起茶盞想要喝茶,茶還沒咽緊嘴裏,先吐出口帶着血絲的痰液。
“皇上龍體為重啊。”老太監慌忙撤走茶盞,又宣太醫,又備漱口水。
皇上嘆口氣,擺擺手:“罷了,別讓太醫來,朕這還不夠亂嗎?”
老太監應着,放下新茶杯,退到一旁。
皇上又搖搖頭,聲音嘶啞,疲态盡顯:“退下吧,你們都退下,讓朕一個人靜靜。”
趕走華瓊,齊簡一反常态,并沒張嘴咬人,反而理都沒理柳憶,一甩衣袖,轉身進房了。
柳憶心虛地掩好遠門,輕手輕腳跟着往裏走。先前他和三皇子說的那些話,也不知道被齊簡聽見多少,想他好歹上過戰場的人,怎麽連齊簡回來都不知道?
不過看他故意坐得那麽遠,應該也聽不見什麽吧?柳憶抿抿嘴,站在門外,看着齊簡背身,緩緩坐在桌旁。
哪怕是盛怒之下,也依舊挺拔如松如蘭,舉手投足間的矜貴端雅,怎麽也遮掩不住。看着這樣的齊簡,柳憶忽然反應過來,先前那副畫也是,如今這事也是。
君子坦蕩蕩,不論何時,齊簡都沒做過偷聽、偷看之事,相反,一直藏着掖着,有話不直說的,總是自己。摸摸鼻子,柳憶悄悄往前邁上一步。
齊簡耳尖微動,明顯聽見響動,卻沒回身。
柳憶清清嗓子,挪進屋裏,關好門:“你,就不問問我,都和華瓊說了些什麽?”
“不問。”齊簡聲音冰冷,明顯還帶着氣。
“那我,就不說啦?”柳憶走到桌邊,一個勁兒盯着紫檀圓凳上花樣瞧。
枝葉繁茂,小朵五瓣嬌花點綴其間,看着那葉子,柳憶本能覺得,它應該是梅花,可是不知怎的,眼前總是浮現出,齊簡窗前,那棵小小的海棠。
如今初夏已至,淡粉色花瓣褪去,樹上結出綠珍珠般的果實,等那過兩天回府,該給樹施些肥了,這樣到秋天時,便能收獲滿樹酸溜溜的果實,然後再親自挑選,清洗,撒上一層又一層蜜糖,腌制出能酸倒牙齒的海棠果脯。
想到果脯滋味,柳憶捂着嘴,有些想笑,嘴角卻一直朝下墜。
方才,華瓊用替皇上傳話的名義前來,等齊簡走後,只跟柳憶說了兩件事。
第一件,如今齊簡想來,也多半會知道——太子,果真謀逆了。
他們昨日悄悄離開大隊人馬,抄近路來到溫泉這邊,而皇後和貴妃,被蒙在鼓裏,跟着浩浩蕩蕩的隊伍,朝宮廟而去。
未抵達宮廟,便遇上波黑衣人,各種慌亂自不必提,好在那些人武功平平,沒過多久便似的死傷的傷。
被生擒後,只有一人吐出太子名諱,其餘人閉口不言,還沒等将人徹底捆好送走,便一個個服毒自盡了。
因有皇帝密旨,遇刺消息并未傳出,禦駕還是按照既定路線,抵達宮廟。誰知道,抵達宮廟當晚,便又遇上另一波行刺?
柳憶咬咬嘴唇,側身坐上紫檀圓凳,小聲問:“你說,這兩波人,會是同一家派的嗎?”
齊簡終于扭頭看他,眸子幽深如無底之淵:“明知故問,你就想跟我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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