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埃文和緋紅站在天空之中,巨鯨的脊背上,看着腳下芸芸衆生邁向死亡。
緋紅說:“我知道他們會戰争,但倒沒設想過這一下。龍人……我們對這個種族的了解太少了,當年要是再多一個人手去龍人帝國的內部就好了……你也不要太自責,我們都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緋紅,我可能做錯了很多事。”埃文說。
緋紅說:“獅群驅逐狼群,是這個大陸的常态。我們只是想教會羊群生存之道,而除了教授以外,其實我們根本幹預不了自然法則——我們是沒有力量強行促成或停息戰争的。我在光明之井中看過無限個未來。有些我們還在,有一些我們早已走了,還有一些……我們甚至有同伴死在凡人的手裏。但無論我們如何,精靈和龍人帝國永遠有這樣一場戰争,最早還在去年,最晚也在十年之後——無限個未來,個個皆然。”
“如果不幹預,我們對不起人類種族;如果幹預,我們已經對不起獸人種族,今後還必将對不起更多凡人物種。佛可以割肉飼鷹,耶稣可以用一塊餅養活所有人……但我們只是‘人’而已。”埃文轉過頭看他,許久後說,“既然享有強者的權力,當然也要承擔起強者的罪孽。”
那一刻緋紅幾乎是油然而驚,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去抓住他:“埃文,你在想什麽?”
有的時候,緋紅也會挺憤恨地想:為什麽埃文偏偏是個聖父病呢?要是他是冷血殺人狂就好了,絕不會為了凡人的事情折磨自己的良知。然後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繼續依賴埃文,向他無盡地索取這種令人這麽安心的庇護……而不用為埃文擔心。
但沒有辦法,埃文就是這麽個埃文。
好在,他不但聖父,而且很強大。
各種意義上的強大。
他們對視了兩秒。
埃文無奈道:“緋紅,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不會傷害自己,更不會離開你們。很多東西雖然比性命重要,但是不會比你們重要。”
這時候緋紅挺想伸手打他的。
埃文察覺到他的念頭,馬上又說:“但我依然很難受,肩膀借我下。”
……無堅不摧的團長大人啊,索取着一點小小的安慰。
緋紅瞬間就五體投地地獻上了自己的肩膀。
……
瑟納沙有生以來第一次流淚。
雖然小王子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他甚至什麽也沒有看見,他只是聽見了這樣一個消息而已。
他被名叫塔羅的這個魅魔俘虜,穿過了矮人王國已經淪陷的地下領土,準備前去人類王都。在途中他見到了龍人士兵們押解着矮人俘虜,有從北向南走的,也有從南向北走的——而後者的矮人往往已經瀕臨死亡。
“我們鑿穿了平原架。”有一個矮人喃喃自語,他帶着鐐铐向北走,雙目都已經瞎了,永遠在那裏重複着,“我們鑿穿了平原架,死了……他們都死了。平原架沒有了,我們的人死了……他們的人也死了……”
瑟納沙很聰明,他已經從龍人的口中聽到了很多消息。
由于場面太大,戰場太亂,至今沒有人敢說那場災難到底死了多少人。有人說精靈的估算已經出來了,他們永遠失去了二十八名精靈同胞;有人說秘都的法師用法術看過,平原上飄蕩的靈魂一共有一百萬那麽多;還有人說全都不準,因為光地底的矮人就因為塌陷,被活生生埋死了有七八十萬。
瑟納沙想象不出那樣的場景,但是不知為何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他摸了摸自己的眼淚,又嘗了嘗,然後說:“這是什麽?”
塔羅說:“很震撼吧,這是死。”
瑟納沙說:“我不怕死。”
塔羅的目光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憐憫——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充滿了優越感的憐憫,他說:“小崽子,你真是可憐,身為惡魔,你居然繼承了人類和精靈特有的弱點——他們不但怕死,還很怕同族人的死。”
這個魅魔聽到消息之後,将他商隊裏所有的人類都果斷地出賣給了龍人,這些人類難以置信地被帶走的時候,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塔羅只留下了瑟納沙,他強迫瑟納沙看着一些人被拆肉食骨的模樣,然後說:“你如果掉一掉眼淚,說不定我會同情他們。”
而瑟納沙沒有。
他知道自己一哭泣,塔羅一定會拆了他的肉,吃了他的骨。
塔羅又在龍人那裏買了一名精靈少女來取樂,他吸食少女的精氣,又讓她不至于死亡,然後日日看着她憔悴到形銷骨立的地步。
精靈少女祈求瑟納沙殺了她,他照辦了。
這讓塔羅非常不滿,他沒有料到瑟納沙居然和他耍心機——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瑟納沙居然做到了。
這意味着如果瑟納沙願意的話,他很可能就會逃出塔羅的掌控——但現在是在地下,是龍人統治中的領域,所以瑟納沙暫時不敢這麽做。
這個小孩太聰明了,甚至知道自己不要輕舉妄動。
可就是這麽謹慎的他,還是冒險殺掉了塔羅的玩物。
塔羅于是又買了一名半精靈少女,一半是人一半是精靈的混血兒。
他要求瑟納沙親吻她,然後上她,然後哄騙她,然後殺了她——就像每一個魅魔做過的那樣。
“或者你哭一哭。”塔羅舔了舔嘴唇說,“哭啊,證明你和我有什麽不同的地方。我就放過她,然後吃了你。”
瑟納沙沒有哭,也沒有照辦,他只哄騙了半精靈少女。
身為惡魔的塔羅有多惡劣,瑟納沙就表現得多麽像一名溫柔的半精靈少年,在危難當中他從來沒有抛棄過少女,甚至甘願為她承受種種折磨。
多麽完美的愛情歷程。
少女在短短幾天內就愛上了他,就像愛着一個頂天立地的神明那樣虔敬。
“啊,這麽美。”塔羅嘆息着說,“越脆弱的東西越美,越美的東西,毀滅起來也越輝煌。小崽子,你真是聰明極了,我舍不得殺你了。”
瑟納沙太聰明了,他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魅魔。
只在塔羅身邊呆了半個月而已,他已經知道塔羅喜歡什麽樣的東西了。塔羅喜歡毀滅美好的東西,比如讓正義的人死在冤屈裏,比如讓以為得救的人死在被背叛裏——又比如,讓陷入愛河的少女死在絕望裏。
所以瑟納沙就培養愛情,就像小心翼翼地堆砌一座沙塔那樣培植着她,好讓塔羅耐心地在旁邊等啊、等啊。
為了最後一秒那沙□□潰時的輝煌,塔羅一定是很有耐心的。
……
萊恩哈特從廢墟裏醒來,終于重見天日。
那場災難當中,平原地帶首先塌陷,然後是旁邊丘陵的山崩,所有場景都像是神話中的世界末日一樣可怖。當時在山道上行進的人類騎兵部隊,剛剛拿下了一個重要的據點,再次分兵之後準備深入龍人的腹地去取得戰果。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侍衛只來得及将人王撲倒在地,然後用幾人合力用身體圍攏在一起——他們懂得利用自己人類身上最堅硬的部分,一直到他們摔到地下,甚至屍體已經僵硬了,姿勢也沒有再變過。
人王從屍體中出來時,左手已經失去知覺。從自己坐騎的屍體中取得一點血來飲用後,他積攢起了一點體力。
然後他遇到了地下的亡靈隊伍,拔出劍且戰且退,終于在性命垂危之際設法躲進了一條狹窄的地縫。
然後萊恩哈特遇到了更難以想象的事情。
地縫裏還有個月之王。
貝蘭蒂斯是第一個察覺到災難的人,但他的命令還沒有來得及下發到軍隊中,事情就已經發生了。他第一時間令所有飛行部隊全都起飛了,這樣救出了大約兩百名獅鹫騎兵,如今這些人正在天上不斷搜尋他。
但貝蘭蒂斯比人王更倒黴一些,他被地穴龍盯上了——那正是災難發生之前他聽到的地底響動。他的近衛隊用十幾條生命作為代價,殺死了那頭類龍生物,現在剩下的還剩下寥寥五六名親衛。
還沒有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他看到了老對頭萊恩哈特。
老仇人相見,還都在自己最狼狽的時候,彼此都覺得這輩子的倒黴都在今天了。
“哼,難得看見你這麽狼狽啊。頭發都不齊了吧,月王?”
“走路都不對稱了,舌頭倒還很利索嘛。”
兩位陛下一邊像小孩一樣瞪着眼,一邊互相靠近,向外突圍。
不得不說,他們的配合還是很到位的,畢竟一個擅使雙手劍重兵器進行突圍,另一個則毫不意外地繼承了精靈特性,弓箭使得相當流暢。
“你的軍隊還剩下多少?”月王問。
人王當然是不肯說的,反過來道:“你一直在中軍坐鎮,既然你都已經掉下來了,看來精靈方面也損失慘重吧?”
什麽時候了還在刺探敵情,這樣合作當然是不行的。
貝蘭蒂斯說:“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如何?”
“好。”人王一口答應,然後說,“你的第一個問題結束了,換我來問——瑟納沙的父親是誰?”
“……”
月王沉穩而有節奏的弓弦聲停頓了一下,他眼角抽搐道:“你很讨厭。”
人王很不客氣地說:“你也一樣。”
“我不認得那家夥,不過很明顯他是個魅魔。換個別的什麽,說不定我就同意阿芙蒂爾把自己嫁了,但魅魔不行。”貝蘭蒂斯說,“行了,換我問。埃文給你的是什麽?”
“什麽?”
“別裝傻。埃文老師最護短,既然肯離開人類帝國,那一定給你留了東西。”
萊恩哈特一劍劈入了骷髅士兵的頭顱,腳踩着它的脊骨将劍□□,回頭漠然道:“一個可以防護所有亡靈生物的護符,留給守城的大兒子了。你的呢?”
貝蘭蒂斯摸空了箭袋,疲憊地喘了口氣,自嘲道:“給阿芙蒂爾了。那天看見瑟納沙,被這小子給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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