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紫宸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召見大臣的宮室,殿宇恢弘,磅礴大氣,飛檐鬥拱,聳入雲霄,是皇宮禁內除舉行大朝會的乾元殿以外最高的殿宇。

相較于乾元殿的莊嚴肅穆,紫宸殿琉璃瓦、白玉階,金箔裹柱,寶石鋪地,更顯華貴。

這般恢弘華貴的殿宇之下,人便難免顯得渺小。

未時還未過,日頭仍舊毒辣。

明蘇彎得腰有些酸了,可皇後看她的眼神實在奇怪,壓抑掙紮,溫柔懷念,許多情緒最終彙成了欲語還休,就這麽直直地盯着她瞧。

明蘇疑惑,又覺這目光有些熟悉,暗自思忖着,一時間倒忘了出聲,由得皇後看着她。

還是雲桑見勢不對,在鄭宓身後輕輕提醒了一聲:“娘娘。”

鄭宓被這一聲喚得回了神,對着明蘇笑了笑,恢複了她皇後的端雅從容,溫和道:“公主免禮。”

明蘇直起了身,望了眼殿門,道:“娘娘可是在等父皇召見?”

鄭宓道:“正是。”

明蘇淡淡一笑,擡了擡袖:“如此,兒臣便不攪擾了。”

說罷行了一禮,舉步而去。

鄭宓心頭一滞,卻說不出什麽留住她的話,只能看着她離去。明蘇信步而行,走在烈日之下,她身後跟着兩名近侍,其中一個,鄭宓識得,是打明蘇十歲那年,就在她身邊近身侍奉的,名作玄過。

鄭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蹙緊了眉頭,揚聲道:“公主留步。”

明蘇聞聲,回過頭來,面上有些詫異,但她到底是在朝堂中滾打過數年的,很快便掩飾了驚訝,走了回來,神色自然道:“娘娘有何吩咐?”

鄭宓将雲桑手中的竹傘取過,遞與她道:“天這樣熱,怎麽沒帶遮陽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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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體質畏熱,很懼暑氣,一旦照看不好,暑氣入體,便少不得數日頭疼發熱,難受上好一陣子。

旁人便不說了,但這玄過是侍奉明蘇多年的,竟如此憊懶輕忽,連傘都未備一頂。

鄭宓覺得明蘇受底下敷衍了,心下有氣,但更多的還是酸澀,若是從前,她與明蘇要好,她身邊的宮人,她提點上兩句,也不礙事,但如今,她若開口,便是逾越多事了。

她将竹傘遞了出去,明蘇卻未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傘。

她大抵覺得她很奇怪罷,又或是以為她在有意讨好。鄭宓有一瞬間,想告訴明蘇她是誰,可話到嘴邊,終究不敢,只維持着笑意,道:“暑氣重,不打傘,公主中了暑氣,又要難受了。且用本宮這頂罷。”

說着又将傘朝明蘇那邊遞出兩寸。

這傘是宮造的,技藝精巧,用材講究,雨過天晴色的傘面,觀之清新,玉竹制成的傘柄,觸手生涼。

明蘇的眼睛微微一縮,目光從傘上轉到了鄭宓臉上,眼中存着幾分探究打量。鄭宓便由得她看。

明蘇斂下視線,輕笑了一聲,接過傘,交與身後的近侍,行禮道:“多謝娘娘。”

她總算是接了過去,鄭宓松了口氣:“不必客氣。”

這回明蘇是真的走了。

鄭宓仍舊目送她去,不舍漸漸地漫了上來。同在一座宮禁,可這深宮內苑着實太大,她下回再見明蘇該是什麽時候。

明蘇信步離去,身後那道目光有如實質,徑直地跟随。她感覺得到,微微地皺眉,并未回頭。

直走過了紫宸殿前的那段路,拐入一條宮道,那道目光追不上來了。明蘇方止了步。

“這皇後有些可疑。”她說道,“似乎過于熟稔了些。”尤其是起頭那眼神,不像初見,倒像是與她故人重逢一般,可她細細回憶過,從未與她有過交集。

玄過在她身後打着傘,聞言,陪笑道:“殿下如今深受皇恩,宮廷內外何人不知?皇後娘娘入宮後便不順當,這舉目無援的,欲與殿下結好,也是情理之中。”

也沒別的解釋了。明蘇點了下頭,複又舉步。

倒是玄過手裏持着皇後娘娘給的竹傘,橫了身邊那小近侍一眼,斥道:“大熱天的,竟也不知帶把傘遮陽,曬壞了殿下,你可吃罪得起?”

他給殿下辦事去了,并未一直跟着,誰知這起子東西,竟侍奉得如此粗心。

那近侍也知疏忽了,一面疾步跟上,一面躬身請罪道:“小的該死,請殿下降罪。”

明蘇沒說話,徑直往前走。

玄過觑着她的神色,忖度她的心意,踢了那近侍一腳,道:“下回警醒着些。”

這便是過去了,近侍忙稱是。

明蘇心裏卻不痛快,忽然生出幾分煩悶來,這煩悶也不知從何而來,缭繞在她心間,使人氣悶。

“去母妃那裏禀報一聲,我晚間,去陪她用晚膳。”她吩咐道。

那近侍應了聲是,小跑着往淑妃宮中去傳話了。

明蘇繼續前行,轉入禦花園中,樹木漸漸繁盛,花草映入眼簾,蟬鳴聲經夏不斷,吵得她有些頭疼。

她忽然回想起來,許多年前也有一個蟬鳴陣陣的夏日,她站在一棵大樹下,等着一個……

“殿下,再往前,便是昆玉殿了。”玄過出聲提醒道。

明蘇驟然回神,這才發現,她竟不知不覺走到昆玉殿來了。她怔了怔,心下忽生酸澀,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

她明白她這煩悶從何而來了。是從皇後贈傘,想起了許多年前有一回,那人也是這般,拿着傘,絮叨着,天熱,不打傘中了暑氣,殿下又要難受了。

明蘇一走,鄭宓只覺得心也跟着空了下來,惶惶的,沒個着落。

她确實大不一樣了,內斂了許多,也倨傲了許多,不易親近了。她從前是很謙和的性子。鄭宓沒覺得如今的明蘇有什麽不好,卻很心疼她的變化。

一個人要有怎樣的經歷,才會如此,性情大改。

她心裏存着事,在殿外幹等着,也不如何煎熬。又過了一會兒,殿門再度開了,這回是皇帝宣召皇後觐見。

紫宸殿內裏的華貴較外頭猶盛,件件陳設俱是珍寶,處處所現皆是奢靡。

鄭宓小時候跟着姑母來過紫宸殿一回,那時的紫宸殿并非這般模樣,要溫潤質樸得多。

皇帝側倚在窗下的軟榻上,他身旁矮幾上散着基本奏折,像是随手丢的一般,聽見聲響,他瞧了過來,臉色淡淡的。

鄭宓定了定心,先行大禮,極為鄭重地跪拜下去,口中道:“臣妾恭請陛下大安。”

“皇後免禮。”皇帝的聲音傳來,威嚴而沉厚。

鄭宓咬緊了牙關,她想起鄭家滿門慘死,想起祖母臨終前,對她說:“宓兒,你可要想好了,活下去,可比死難多了。”

她點頭,說:“祖母,我想好了,我想活着。”

祖母沒再說話,只是憐惜不忍地看着她。

第二日,祖母便帶着阖府的女眷在鄭府的正堂上吊死了。她親手将屍身解下來,苦苦哀求看守的差人,求他們将屍身收斂,哪怕只是幾張草席也好。

可他們卻任由屍身在堂上晾了三日,三日後拉去了亂葬崗,将屍身喂了野獸。

差人都是奉命行事的,她不怪他們,卻不能不恨下令的人。

“臣妾來向陛下請罪。”鄭宓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鎮定,甚至還飽含懊悔。

她将湧上來的淚水壓了回去,伏在地上,生怕一擡頭,便被皇帝瞧出了她眼中的恨意。

皇帝卻以為她在恭敬認錯,饒有興致地打量她:“你知錯了?”

“臣妾知錯。”

皇帝笑了一聲,卻聽不出是什麽意味,道:“起來吧。”

鄭宓再拜:“多謝陛下。”方由雲桑扶着起了身。

皇帝随手自矮幾上揀了本奏折拿在手裏,道:“你既知錯,朕便既往不咎了。”

雲桑一喜,鄭宓也順勢露出喜意,想了想,又表現出感激,福下身道:“多謝陛下大度。”

皇帝似有話說,但看到皇後面上的感激,他忽然失去了開口的興致,道:“你退下吧。”

雲桑驚訝,沒想到竟這般容易,陛下甚至不曾提一提皇後娘娘錯在何處。

走出大殿,鄭宓深深地吸了口氣,只在殿中待了這一小會兒,她便覺沉悶得很。

鳳辇就停在玉階下,她不欲立即回去,便揮退了宮人,只帶雲桑,信步走走。

雲桑幾度欲開口,只是見皇後的神色靜默,不像想說話的樣子,便将話吞了回去。

鄭宓知道她想問什麽,為何皇帝半月前罰得那般不留情面,可眼下卻寬恕得如此輕易。

鄭宓依舊不知皇帝與棠玉間有什麽沖突,只知那必然極為嚴重,否則棠玉也不至于身死。但她想,前度與他抗争,不顧他皇帝之尊,毫不退讓的人,今番卻不止認錯,且還感激他的寬恕,全然沒了先前的激烈,皇帝會是什麽心思?

必是意興闌珊,仿佛一拳打在了空氣裏,沒有與她再多言的興致。

如此,皇帝原本因皇後性情激烈而産生的些許興味也一并消失,想必來日也不會對她過多關注。

只是這麽一來,帝後究竟為何争吵也不得而知了。

鄭宓暫且顧不上這個,她在想如何方能接觸五年前的舊案,為鄭家洗刷冤屈。

她想了一圈,卻是極難,皇帝并未荒怠政務,且不信她,必不會容許後宮幹政。她連前朝都去不了,更不必說接觸朝務與大臣。

但鄭宓并不氣餒,她轉了個思路,或者可借助皇子争儲。

她雖無權無勢,但後位便是她最大的依恃,皇子欲主東宮,皇後的支持也極為要緊。

鄭宓便順着這條路想下去,倘若真要摻和争儲,那是選五皇子,還是三皇子?

這兩名皇子,她都知曉一些,只是不知過去了五年,這二人,還有這朝中的局勢,起了多大的變化。

金烏西漸,熱意依舊,但夕陽的光芒卻柔和的多。

鄭宓一面思索,一面信步而行,眼前的景物忽然熟悉起來,夕陽下的昆玉殿仿佛披了一層溫柔的光,記憶中金燦燦的琉璃瓦,在夕陽餘晖中柔和起來。

竟是到了這裏。

鄭宓忽而恍惚,不由自主地朝前,踏上殿前的臺階。

昆玉殿日常是無人來的,只偶爾行宴,宴飲前方有宮人前來收拾。于是臺階兩側已長出了荒草,竟使人生出荒涼凄清之意。

鄭宓步上臺階,行至殿門前,正要推門,裏頭傳出了明蘇的聲音。

她頓時一喜,随即又慌,要以什麽理由進去,見了明蘇又說些什麽。

還未等她想出來,她便聽到了裏頭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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