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她們就這樣在石板上坐了許久, 直到曲終人散,石板上灑上了一層銀輝,分不清是月華還是晨霜。

第二日再上路時, 二人都感覺與之前不同了, 就像無形中多了一絲絲黏連的線, 明蘇更易臉紅了,往往是目光對上,便急急轉開, 臉上的緋紅一直染到耳根。

使得鄭宓也跟着緊張,二人都好似懷揣了世上最美好的隐秘, 既歡喜, 又惴惴。

江南的秀色, 即便在寒風料峭的初春,都能尋到婉約迷離的美。

初七那日, 天降暴雪, 暴雪來得突然, 路上見的人都在唏噓,許多年過花甲的老翁雙手揣在袖中, 望着漫天大雪,道,多少年不曾見過這般大的雪了。

雪下得洋洋灑灑,路上結了冰,車輪打滑, 馬也跑不穩。二人只得暫停趕路, 尋了一座小城,暫作休養。

這座城名叫黎城,城門有些舊了, 城牆上爬滿了青苔,入城的石板路既不寬闊,也不平整。

但裏頭的人個個都帶着善意,一張口便是溫柔的吳侬軟語。

這樣的城江南有許多,明蘇打心眼兒裏喜歡,更要緊的是,城中寧靜,百姓們過着自己的小日子,還沒有禁軍與通緝令肆虐過的痕跡。

二人決定待雪一化,路上能走了,便立即離去,此前,便安心待上幾日。

江南的雪下不久,突如其來的一場,至多兩三日也就停了,江南的雪也存不住,雪一停,至多一兩日也就化了。

只需等上四五日,她們又可上路。

可世事多變,突變總來得叫人猝不及防。

明蘇病了,病情來勢洶洶,不到半日,她的身子便熱得燙手,意識含糊,躺在床上起不來。

鄭宓請了大夫,大夫只說是受了風寒,需靜養,而後開了藥方。

可服了兩日藥,明蘇依舊不見好,依舊病得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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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糊塗的時候,她會喊母妃,可更多的是喊阿宓,鄭宓就坐在她身邊,她喚阿宓時,她回應她,她喚母妃時,她便覺心如刀絞,愧疚與無力,使她喘不過氣。

到第三日,明蘇仍舊迷迷糊糊的,她難受極了,睜開眼,見了鄭宓,哀求道:“姐姐,我快好了,你等等我。”

鄭宓就坐在她身邊,答應她:“好,我等你。”

明蘇便安心地又睡了回去。她其實很急,急自己病得不是時候。

可她卻不像起初那麽害怕了,她開始相信鄭宓,阿宓一定不會丢下她走的,她能感覺出來,阿宓待她與先前不同了。

鄭宓只盼着她快好,才幾日,她的臉都瘦了一圈,顯得更乖,也更令人心疼了。

到了第四日,雪停了,瓦上山上還留了些積雪。不知是大夫無能,還是寒氣入體太重,明蘇的身子越來越燙。

到傍晚,鄭宓去廚下取藥。小二是話痨的性子,見了人便說他見的一則趣事:“城中林員外的公子今日回來了。他先前與一青樓女子私奔,走了半年,結果還是回來了。

獨自回來的,林員外先前氣極了,說要與他斷絕關系,如今公子回來,依舊高興得不行。”

鄭宓頓覺刺疼。

小二一拍手,笑道:“富貴人家的公子,何必去吃那苦頭,聽聞林公子到家時落魄的很,曬黑了,人瘦了,聽聞還在路上病過一場,缺醫少藥的,險些沒救回來。要是在家,仆婢侍奉,父母照料,哪用受這苦。”

鄭宓只覺句句都往她的心窩上戳。她如逃避一般,低着頭,捧着藥碗回了房。

明蘇恰好醒着,見她回來,沖她笑。她的臉紅撲撲的,嘴唇幹得起了皮,精神也不好,渾身都綿軟得厲害。

鄭宓将藥喂她喝下。那藥有使人昏睡的效用,明蘇很快便昏沉起來,躺回了床上。

冬日的棉被厚重,将她的臉襯得越發小了。就在這一瞬間,鄭宓忽然意識到,有些話,此時不講,将來便不知何時才能再講了。

她握住明蘇的手,明蘇困得厲害,卻仍睜開了眼,乖乖道:“阿宓……”

鄭宓的聲音很輕,卻又足以使明蘇聽見:“你可記得,你曾說過,你為我病了?”

明蘇自然記得,可她不知為何阿宓要說這個。

鄭宓望着她,柔聲道:“我也為你病了。”

明蘇有些反應不過來,又似是不敢相信,眼中滿是茫然,漸漸的,她聽明白了,眼睛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她從領口挑出了一根紅繩,費了好大力氣,将紅繩扯了出來,是一枚小小的玉貔貅。

這玉貔貅,是她自幼便貼身挂着的,鄭宓見過許多回。

她體弱,這般動一動,便累極了,臉上也好似更燙了,鄭宓忙阻止她:“你要做什麽?”

明蘇緩了口氣,方道:“我要把信物給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鄭宓的心一下子便被酸澀淹沒,到明日,明蘇大概便會恨她,再也不會如眼下這般,赤誠地待她了吧。她替她将玉貔貅摘下,挂到了自己的頸上。

明蘇的喜悅清清楚楚地寫在她的臉上,她抓着鄭宓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你可不許後悔。”

鄭宓一遍又一遍地回答:“我不後悔。”

藥勁上來了,明蘇困得厲害,她還在說:“我們這輩子都不分開,我不怕苦,我要一直跟着你。”

鄭宓道:“好,我們不分開。”話一落,眼淚便落下了。

明蘇的眼睛已閉了起來,她沒有發現,只覺未來充滿了希望,一切都那般美好,哪怕是逃亡,都有了期待,又哪怕明日便被程池生追上,她也願與鄭宓死在一起,沒有任何遺憾。

意識漸漸模糊了,明蘇忽想起一事,含糊道:“你喚我一聲明蘇吧。”

不知為何,她一直記得那日長安城外,鄭宓不肯喚她名字。

其實這不算什麽,她們如今已兩心相悅,可明蘇就是記得這件事,她想聽鄭宓喚她一聲明蘇,仿佛不喚,便還不圓滿。

困意越發的濃了,明蘇說完了這句話,意識便徹底地模糊了,她入了夢猶在掙紮,想,阿宓喚過不曾。

明蘇睡着了,鄭宓替她掩好了被角,她看着她的睡顏,俯身吻了吻她的眼睛,柔聲道:“明蘇,你回京城等我。”

眼淚已布滿臉龐。

她收拾了包袱,留下一半的銀錢,而後離開。走前,她向店家付足了銀兩,要他照顧明蘇,并告訴她在此等候,只需十日她便會回來。

又請店家暗示明蘇,她是突然間走的,走時像是見了什麽熟人,離開得很慌。

明蘇聽後,必會認為是追兵到了,她暫且逃走。她也一定會好生養病,早早痊愈,等她回來接她。

銀錢可觀,店家自是滿口答應。

黎城是小城,入夜亦不閉城門,她連夜出城。

可沒過多久,程池生便尋到了她,殺了她。

鄭宓想,倘若她是明蘇,當夜得心上人回應,隔日醒來那人便沒了蹤跡,将病中的她抛下,獨自逃走,必然也會生氣。

光是想着那段時日,明蘇躺在病床上,一面擔憂她的安慰,一面又恨自己無能,病得不是時候,鄭宓便覺心都要碎了。

她一日一日地等,一日一日地盼,想去找她,又怕與她錯過。

只是以明蘇的聰慧,等過一段日子後,她必然會逼問店家,會發現只是一個謊言。

她是真的被丢下了。

皇後在閣樓中坐了許久,久得雲桑都起了憂心。直至夜深,皇後方自樓中出來,出來後,她問的第一句話便是:“公主喜歡什麽?”

從前的明蘇喜歡什麽,鄭宓自然一清二楚,可如今她性子改了,她的喜好是否還如原樣,鄭宓卻是不知。

只是這問題着實難住了雲桑,她想了許久,直至行至寝殿外,方道:“殿下的喜好,婢子未能窺探,只是一件,是許多人都知的。殿下喜歡看戲。”

“看戲?”皇後止步,驚訝道。

“是。公主府與宮中都專為殿下養了戲班。”雲桑肯定道,接着她又想起什麽,眼睛一亮,“婢子聽聞,宮中的戲班新排成了一出戲,就這兩日,殿下必會入宮來聽的。”

皇後打聽明蘇喜歡什麽,原是想待她好,補償她。可聽她喜歡聽戲,一時倒不知該如何行事了。

她記得明蘇從前是很不愛看戲的,嫌咿咿呀呀唱得緩慢,看得人心急。怎麽如今卻愛聽戲了?

那年除夕的情形在鄭宓腦海中浮現,難道是因那日之事,明蘇方愛看戲嗎,這般一想,鄭宓頓時柔腸百結。

“且殿下還時常親自撰寫戲文,令戲班去排。”雲桑又道。

鄭宓便想,若是如此,她也可寫戲文,排明蘇喜歡的,邀她來看。

只要明蘇高興,她做什麽都值得。

因想起了那些往事,鄭宓連着數夜,不曾睡好,夜夜夢中都是是明蘇着急地從領口取出紅線,對她道,我要把信物給你,收了我的信物,你便不好反悔了。

她在夢中回了無數次,我不後悔。

可一醒來,便只有長夜寂寂,仁明殿一室空闊。鄭宓便再無睡意,倚在床上,等着天明。

到了第五日,派去貞觀殿盯着的小宦官終于來報,殿下入宮了,貞觀殿的戲臺上,好戲也開鑼了。

鄭宓一聽,便起身往貞觀殿去。

才到殿外,便聞得二胡聲傳來,婉約纏綿。鄭宓的步子慢了下來,她站在殿外聽了一會兒,心道,大抵是一出極為悱恻動人的戲。

走入殿門,滿殿宮人皆跪下行禮,只明蘇見她來了,隐隐蹙了下眉,眼睛仍舊看着臺上。

這是嫌她來的不是時候。

皇後自然不會與她計較,坐到她身邊的空椅上,克制着沒有盯着明蘇的側臉看,也朝戲臺上望去,看了一會兒,鄭宓忽覺怪異。

戲臺上放了一張床,床上躺了個人,這戲子扮的應當是名病患,床邊又坐了名女子,女子手中端着碗,正欲喂病患服下。

皇後總覺這一幕很是熟悉。

凄婉的胡琴聲停下,病床上的那人開了口,用的卻不是唱腔,與尋常說話無異,她溫柔地注視床邊的女子,那目光情意綿綿。

她握住那女子的手,柔聲說道:“殿下,我日日夜夜想着你,你心中可有我?”

床邊女子冷漠道:“阿宓勿說傻話,好生養病吧。”

說罷,鼓點一響,二胡又起。

皇後看得目瞪口呆,只想起雲桑的那句,殿下還時常親自撰寫戲文。

她轉頭看明蘇,明蘇正專注望着戲臺,看得津津有味。

作者有話要說:這出戲的名字叫,冷殿下狠拒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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