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信國殿下府中養了不少美人, 她要尋歡作樂,也多半在府中,如妓館過夜這般旖旎之事, 卻是從未傳出過的。

衆人不免好奇, 是殿下改了性子, 還是那妓館中的姑娘格外招人疼。

一時間那間妓館竟是人滿為患,有單純好奇去瞧瞧的,也有為與殿下偶遇, 特意去的。

宮中也在議論此事,皇帝最先得的消息。

他沉思良久, 方笑着問身邊人道:“怎麽明蘇去妓館了?服侍她的是何人?長相如何?”

趙梁知曉皇帝的心思, 知他問長相并不只是問長相:“殿下當是忽起的興致,在房中留的最久的那姑娘,名作阿芷, 生得嬌媚如火, 豔絕人寰, 偏偏一雙眼睛又是天生的水光潋滟,楚楚動人, 二者結合,是妖嬈之間又生一絲柔弱,叫人心生憐惜。”

他說完了,又觑着皇帝的臉色,添了最要緊的一句:“與鄭宓并無相似之處。”

“哦,沒有相似之處。”皇帝的指尖在禦案上點了幾下, 似笑非笑道:“明蘇是改了口味了?”

趙梁不敢接話。

皇帝想了一會兒,笑着道:“哪兒能這麽容易就變心,繼續留意着。”

趙梁忙稱是, 只是有一句話他沒敢說,自五年前信國殿下出京歸來,陛下便令時時留意殿下的動靜,底下自然照辦,每隔三日,便有回訊到他這裏,陛下若問起,他便能回禀。

但近兩年來,信國殿下處已不是那麽好監視了,去年起,殿下與人說了什麽話,便難打聽,到今年,有時連她見了什麽人都探不出。

趙梁也想過向陛下提一提此事,但每回陛下問起信國殿下,問的都是殿下收了底下獻上的哪些女子,長相如何,或是問殿下新近可得了什麽舊物,是否又派人出京了。

除了最初兩年,之後再未問起過殿下與朝中哪些大臣往來,又招攬了什麽人,辦了什麽事。

趙梁幾度遲疑,幹脆先按下了,待陛下問起,再答不遲。

何況殿下得了差使,辦成之後,都是要與朝臣一般,具本上奏的,陛下心中想來也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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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問過之後,過不多久,淑妃也聽聞了,她本想召明蘇入宮來問問,又想起近日明蘇怕是有些忙碌,便又按下了念頭。

她獨自在寝殿中坐了許久,像是沒法子了,輕輕地道:“皇後娘娘,明蘇學壞了,我該怎麽教她?”

過了一會兒,又道,“應當不是學壞了,在您膝下長大的孩子,品行怎麽會不好呢。

她興許只是心裏苦,去了妓館排解苦悶。皇後娘娘,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她,保佑她早點找到宓兒,保佑明蘇順利為鄭家翻案,保佑兩個孩子都平平安安的。”

殿中空無一人,自是無人答她。

鄭宓是滿宮之中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倒不是消息不靈通,而是她近日正入手整頓後宮,與妃嫔們往來交通,且忙得很。

信國殿下留宿妓館,要管也是淑妃娘娘來管,與仁明殿不相幹。

于是消息傳到仁明殿,便擱置了,并未遞到皇後的案頭。

皇後趁着皇帝賞賜,宮中不少妃嫔皆來攀附奉承的當頭,好生得收拾了一番後宮的規矩,砍了賢妃與德妃不少臂膀。

二人剛吃了虧,不敢如何反擊,倒使得皇後行事順當得很。

只她也不敢過分打壓,一來賢妃與德妃并非好性子的人,尋常也就忍了,碰了底線,必會反擊,二來皇帝要的是她制衡雙方,而非她一頭獨大。

皇後把握着分寸,起頭雖有些吃力,但也還應付得來。

要翻案,便得讓皇帝承認自己錯了,要他承認自己錯了,自然不是擺證據,講道理便行的,必得使他落魄,讓他诏令出不了宮門,使他再無天子的權勢,那時他才會反省往日的過失。

可要一個皇權鼎盛的皇帝跌跟頭,便不是一般的艱難了。

皇後倒也不怎麽怕,死她都經過了,還有什麽值得她怕的。

外殿還有幾名妃嫔在候着,這幾名妃嫔父祖皆是朝臣,平日也常與宮外聯系,皇後召了她們來說話,欲探一探她們的意向。

三皇子與五皇子雖已坐大,可也不是所有的大臣都服他們的,且眼下支持他們的大臣,就未必不能改弦易轍,更換立場。

她坐得有些乏了,入內殿擦了擦臉,想起從前姑母在時,後宮與前朝分明,妃嫔們皆不敢與前朝聯絡,只幾名有皇子的妃嫔,與孩子說話間知曉一些前朝之事。

可如今,宮人奔走于前朝,為主子們傳遞消息,結黨營私之勢,極為猖狂,皇後不由深思,這情形,究竟是皇帝縱容,還是其實皇帝對後宮的掌控并不那麽強。

她有些擔憂,祖父曾說過,一旦朝廷各自結黨,黨争便要開始。

而黨争一開始,那為百姓着想的官員便會越來越少,到最後只會将廟堂弄得烏煙瘴氣,将天下弄得山河狼藉。

到後頭,苦的都是百姓。

鄭宓便是在這時知曉明蘇去妓館的事的。雲桑見皇後淨手擦臉,趁着閑隙,便将此事說了來,鄭宓聽聞,便怔住了,不敢置信一般,問道:“她去了妓館?”

雲桑回道:“是啊,殿下在館中宿了一宿,天亮方歸。”

鄭宓便不得不信了,驀然間湧出心慌,幾乎要将她的心攪碎,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将她尋來。”

話一出口,她又想起,明蘇身處高位,應當很是忙碌,又改了口,道:“打聽打聽,公主近日可有空閑?”

又補了一句,“今後,公主的事,要立即禀報與我。”

皇後緊張至此,雲桑有些疑惑,但她有個好處,便是不該問的,從不多問,恭敬地道了聲是,便将此事吩咐了下去。

鄭宓只後殿多留了片刻,便去了外殿繼續與妃嫔們周旋。

她要的是讓這些人,乃至她們的母家為她效力,如此要緊之事,自然不是召入殿來,閑話上一回,便能好的。

她耐下性子,觀察她們的神色,閑話之間,釋放出善意,又對她們說的話進行考量。

冷靜而自持,仿佛根本不曾聽聞明蘇去妓館的事。

妃嫔們告退後,她又回想了一番方才的情形。之所以尋這幾個,是因她們的父祖,是她有印象的,那幾位大臣,她曾聽祖父提起過,且皆是褒獎的話,或是為民做事,或是為君分憂,又或智計高遠,總之皆是他老人家看上的人。

只是奇怪,五年過去,這些祖父曾看好的人,多半仍舊居原位。

反倒是一些曾經名聲不大好的大臣,後來居上,身居要位。

祖父與她說過,一道宮門隔得不只是天家與百姓,還有皇帝的眼睛與耳朵,皇帝能聽到的看到的,全是大臣們上奏的。

所以為人臣者需盡忠盡誠,将所知如實禀與君上,陛下知曉了實況,方能有好的聖斷,如此方能有利天下,有益百姓。

鄭宓想到這段話,心道,看來這五年來,要麽是底下的臣子蒙蔽聖聽,蠱惑君上。

要麽是皇帝只願偏聽偏信那些慣于奉承,善于獻媚的大臣,如此,方才有了如今這局面。

待她忙完,已是深夜。

沐浴之後,躺到床上,鄭宓有些頭疼,這兩日做的事太多了,她才起步,事事都要小心,每個決斷都要慎重,都是反複思慮,反複斟酌過的。

她一步都錯不得。

只是思慮過甚,難免便有些頭疼。

她并未喚宮女進來,而是閉上了眼睛,想起了明蘇。

不知明蘇現下在做什麽?

她那日去妓館是會客,還是聽曲,又或是妓館中有什麽談得來的人。

她不敢去想那個最大的可能。不敢想一整夜,明蘇是與別的女子度過的。

若是從前,她自然信她,可如今她卻沒了這份底氣。

鄭宓一夜未眠,隔日醒來,雲桑來禀,近日殿下在刑部與大理寺間往來,又與五皇子打機鋒,忙得很。

鄭宓便将尋她來的念頭打消了,也專注去做自己手中的事,只是每到夜深人靜之時,總少不了心中折磨。

明蘇确實在忙。

盧元康之事還未完。她盯着盧元康是因他是太傅案的始作俑者。

但一張死人的供狀自然比不過他在衆人跟前當面認罪。

彈劾盧元康前,她也想過,忍一忍,待她有了萬全準備,再将盧元康提入京來,當着衆臣與皇帝的面,讓他将過往之事說一遍,這比區區一張供狀,有用得多。

可這念頭一生出,她又想,盧元康治下的百姓怎麽辦?

盧元康是奸邪鄙啬之人,盤剝百姓,逼死良民,治下百姓多次求告無門,已是心灰意懶。

她若忍了,百姓也得跟着忍。一日做不好準備,百姓便受他一日盤剝,一年做不好準備,百姓便受他一年盤剝,倘若如此,她良心安否?

明蘇做不到,不知便罷,知道了,她便無法放任那一州百姓不顧。

于是她便欲設法,定下盧元康的罪。盧元康犯下的罪,已足他死上萬次,但明蘇打算先記下他這條狗命。

她令安插在五皇子府上的內應,到皇子跟前稍加挑撥,将他激出心氣來。隔日五皇子便上奏皇帝,懇請恩準重審盧元康之案。

皇帝允了,且下诏三司會審。

三司之中,刑部尚書明面上哪頭都不靠,大理寺卿是五皇子的人。

至于禦史中丞則是歷經三朝的老人了,素來只愛和稀泥,極少有什麽主見。

五皇子就不信了,這等形勢下,還能争不過明蘇。

明蘇正好何意,一面咬死了認證物證具在,盧元康罪該萬死,不罪及家人已是朝廷開恩,盧元康這罪臣必得判個斬立決;

一面又令刑部尚書求情,稱盧元康其行可恨,卻也非自來便是盤剝百姓的貪官,也曾做過不少利國利民的好事,可減輕罪罰。

五皇子自不肯應,非說鐵證是僞證。

鬧了半月,最終定了盧元康之罪,判的卻是流放三千裏,永世不得召回。

明蘇忙完了,依舊将那供狀好好地收了起來,這是後路。

若盧元康來日出了什麽事,還是得靠這紙供狀告訴世人,那一年之事真相究竟如何。

她做成了一件事,心裏怪高興的,皇後派人來召時,她也就去了。

仁明殿中,皇後已烹好了香茗,候她多時了。明蘇到了,先朝她行了禮,而後坐下了,往壺中瞧了兩眼。

皇後心傷了半月,待明蘇到了她面前,她反倒說不出話來了。

默了默,方斟了盞,端到她面前,溫聲道:“聽聞公主近日繁忙,不知忙的是什麽事?”

她顧着宮中,暫且分不出神來留意宮外,且信國殿下與五皇子相争多年了,這一回并未引起什麽大風浪。于是皇後竟不知明蘇近日忙的什麽事。

明蘇抿了口茶,細細品過,直至回甘,方道:“不是什麽大事,與五皇兄起了些不快罷了。”

皇後便笑了笑,明蘇說到五皇兄時,眼中有些陰郁,她還是不喜歡五皇子。

“你身上系着朝廷蒼生,忙起來自是腳不沾地,但也別忘了自己的身子,要好好吃飯,夜裏也別睡得太遲。”皇後囑咐道。

她有些唠叨,但明蘇心情好,并未與她計較,只是聽到皇後說她身上系着朝廷蒼生時,心頭驀地一熱,這京中,哪個不說她弄權營私,是大惡之人。

明蘇警惕得很,認定皇後必是有心奉承,說好聽的話來勾引她,她哼了一聲,淡淡道:“娘娘謬贊,結黨營私兒臣擅長,朝廷蒼生太重,兒臣當不起。”

皇後便笑了笑,一點也不生氣,只柔和地看着明蘇,好似是看一個愛面子的孩子。

又開始了。明蘇心中瘋狂皺眉,很是不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這人竟如此勾人,毫不收斂。

她已去過妓館了,也細細地比對過,旁人都不勾人,只有皇後,總是這樣看她,明目張膽的勾引。

明蘇不說話,板着臉,又飲了口茶。這茶烹得極好,用的當是城外都泉之中的泉水,茶葉自不必說,必是進貢的珍品,器皿用紫砂。

入口初嘗有股清冽苦澀之味,猶如夜間烏雲突來,狂風四起,待回甘,又似撥雲見月一般,輕輕渺渺,水煙澹澹。

明蘇品完了一盞,再倒,忽覺殿中有些靜。她不由看向皇後,皇後也在瞧她,仍舊溫柔寬和,唇畔帶了些笑意,可眼底卻難掩黯然。

明蘇不喜歡皇後那樣看她,她心中莫名地想起阿宓。很奇怪,皇後總讓她覺得熟悉。

“你……”見她看過來,皇後開了口,只是一開口,她便好似遇上了什麽難言之隐,頓住了,明蘇也沒催促,自倒了盞茶。

皇後斟酌許久的語氣,方好似只是出于長輩的關懷一般,問道:“聽聞你半月前,留宿妓館,可是妓館中有什麽相熟之人?”

明蘇的神色頓時沉了下來:“兒臣的私事,與娘娘無關。”

怎麽會無關。皇後神色一頓,勉強維持住鎮定,道:“你時常出入妓館,總歸不好,若是裏頭有合得來的人,不如接出來,另置一宅。”

她那時候,是不好贖,妓館與教坊卻不同,是可以贖身的。

皇後這般說,既是試探,也是真心。若是沒有那樣一人,明蘇自然會拒絕,若有,一直在裏頭也不是辦法,不如接出來的好。

只是話說完,皇後便覺心痛難言,她看着明蘇,等她回答,也是等她一個宣判。

若她真的有了喜歡的女子,她自然不會再攪擾。只是半月時光漫長,足夠她想許多,她忍不住去想是否當真有那樣一名女子,她是什麽模樣,待明蘇好不好,明蘇在她身邊又是什麽模樣,是不是那人稍稍一靠近,便會使得她臉紅發呆,說不出話。

興許當初明蘇待她毫無保留,将她視作性命一般喜歡敬重,以致如今,哪怕她真的移情別戀,她也生不出怨恨,只盼着她能好好的。

明蘇有些奇怪,她要入妓館也好,去教坊也罷,總歸是她自己的事,皇後一味詢問,是否管得寬了些。

皇後猶看着她。

明蘇也回視她,忽然很不自在,皇後依然是端莊溫和的模樣。

甚至連唇畔的笑意都與尋常無異,可明蘇不知怎麽,卻覺得皇後很傷心。

她沉默了片刻,也不別扭了,好好答道:“沒有合得來的人。”

皇後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溫水包圍,她禁不住笑了一下,歡喜得緊。

可下一刻,那溫水似乎被人換做了酸醋,皇後又覺酸溜溜的,她問道:“那公主在留人待了一夜,是聽她唱曲嗎?”

是那位姑娘唱的曲很好聽,引得明蘇逗留嗎?

明蘇道:“不是……”她是辦大事的人,怎會憊懶到聽一夜的曲,明蘇不太高興,感覺被小瞧了。

“那是談了一夜天?”皇後又問,待了一宿,房中燭火也亮了通宵,總該做了些什麽吧?

明蘇更是不悅,她沒工夫聽曲,自然也沒工夫與不相幹之人談天。

她不願聽皇後再猜了,板起臉來,認認真真地告訴她:“我忙得很,哪有什麽閑暇聽曲談天?我改了一夜的戲本。”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第一個跟自己同人文吃醋的正主,我想采訪一下,皇後有什麽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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