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天漸漸暗下來, 窗外忽起風,窗紙被吹得發出兩聲撲棱撲棱的微響。
鄭宓手中捧着一青瓷茶盅,恰到好處的溫熱透過青瓷傳出, 将鄭宓的手心也染得溫熱。
她望着明蘇, 緩緩開口, 正欲回答,雲桑在殿外,隔着門簾, 道了聲:“娘娘,天暗了,婢子來将燈點了吧。”
對話被打斷了, 明蘇長睫一垂, 隐隐不快。
鄭宓看了她一眼,道:“進來吧。”
話音一落, 簾子便被掀開了, 雲桑走了進來, 外頭狂風呼呼,光是聽着便知冷得很。
雲桑向二人行了一禮, 便取了火折子,将殿中的燈都點燃了。
與夜間全然的漆黑不同,外頭仍有光亮,殿中晃動的昏黃燭影氤氲出一種別樣的氛圍。
這氛圍,在鄭宓這兒名作懷念, 而在明蘇那兒, 則為煩擾。
雲桑一退下,明蘇便耐着性子笑道:“方才說到哪兒了?”
她裝着回憶了一下,道, “說到娘娘技藝不凡,娘娘師從,必是赫赫有名吧?”
鄭宓也是笑意盈盈的,道:“幼時家母随意教導,稱不上什麽師承。”
明蘇将手中的茶盞放下了,望了眼窗外,方才還染着笑意的眉眼,驟然間寡淡下來,好似杳無趣味一般。
可真是巧了,阿宓的茶道也是承自她的母親。
她茶盞中的茶只飲了一口,這會兒已有些涼了。茶湯一涼,滋味便走了。
皇後留意着她的臉色,另斟了一盞,端到她的手邊,道:“天涼,再飲一杯,當是暖暖身子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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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明蘇興致寥寥,看都沒看那新斟的茶一眼,自顧自地站起了身,“兒臣還有事,便先告退了。”
她說罷,瞥了皇後一眼,皇後眼中分明是黯然。
“我送送你。”她說道。
明蘇沒出聲,淡淡的臉色間毫無笑意,也不等皇後,擡腳便往外走。
于是出殿時,鄭宓便慢了她一步。
外頭不知何時已下起雪來了。這是今年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早了許多。
難怪方才狂風大作的。
殿外站滿了宮人,見她們二人出來,紛紛彎身行禮。
明蘇穿着薄薄的一件狐裘,若要禦寒,稍顯勉強了些。
玄過上前道:“外頭冷,殿下稍等一等罷,小的已命人往貞觀殿取衣了。”
明蘇不想留在這兒,道:“不必……”說罷,便要走入雪中,衣袖卻被拉住了。
她回過頭,皇後松了手,道:“天冷,這樣出去可不成。”
她話音剛落,雲桑已捧了氅衣出來了。
玄色的底子,金絲刺繡,紋樣是兩只交纏騰飛的鳳凰,确實是皇後所用的樣式。
明蘇忽然想起,此前皇後還送過她一身鬥篷,只是鬥篷已叫她命人燒了。
“這氅衣本宮還未穿過。”皇後說道,自雲桑手中将氅衣接了過來。
明蘇以為她又要如上回那般,替她披上,就要拒絕,便見皇後将氅衣遞給了玄過,目光則望着明蘇,笑道:“公主且應付着穿一路禦禦寒。”
皇後賜衣,且是當着衆人的面,明蘇自然不能辭,她行禮道:“多謝娘娘。”
待玄過伺候公主穿好了氅衣,鄭宓方道:“不必多禮,再過會兒,宮道便不好行了,公主快去吧。”
明蘇應了一聲,走出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皇後已轉過身去了,她貼身的女官替她掀開了門簾。
明蘇發現了,皇後方才待她雖也親近,卻是一派雍容鳳儀,中宮之氣,與殿中她們二人獨處之時的孟浪截然不同。可見她還是知曉收斂的。
明蘇暗自嘲諷了一句,唇角都要翹起來了,想到皇後與鄭宓的相似,唇角便又抿成了一條直線。
仁明殿中,雲桑侍奉皇後入殿。
才出去這一會兒,幾上的茶便都涼了,飲不得了,雲桑正要問,怎麽殿下離去時不大高興,便見皇後沖她擺了擺手,示意她退下。
雲桑不敢多話,行了一禮,無聲地退了出去。
鄭宓走到窗下,坐到了明蘇方才坐的位置。
明蘇撒嬌時,撫摸她的臉龐,她不是有心的,而是想起了往事,身子好似便失了控制。但這回,與上回的茶,是她有意的。
這世上,她沒有親人了,在意之人已只剩了明蘇一個。
因此,哪怕明知她恨她,她還是忍不住試探,倘若她死而複生回來了,明蘇能否原諒她。
幾上兩盞茶,一盞飲過一口,另一盞是那人看都沒看一眼的。
鄭宓端起那盞飲過一口的,看着裏頭已微微泛黃的茶湯。
光是聽到她與鄭宓一般,技藝承自母親,她便懶得多嘗一口。
她得有多恨她,恨到連她死了,都不願原諒,恨到與她相似之人相似之事都懶得多瞧一眼,多費一分神。
鄭宓捏緊了手中的杯盞,擡手捏了捏眉心。
初雪,宮中有些年久的殿宇得瞧一眼,免得夜間雪積厚了,壓塌了頂,還有各處燈燭、炭火也得依例增加,諸如此類宮務,所有各司安排,但她得去攬個總,過問一句。
且鄭宓還記挂着那些災民,糧款籌措不久,想來還未抵達賀州,天這般寒,只怕罹難的百姓會更多。
她站起身,竭力将明蘇自心中按下去,好專注到正事上。
可被強行壓下的明蘇卻是一點都不乖,依舊在她腦海中擾亂她的思緒,且還像在她心上咬了一口,讓她的心生疼。
鄭宓無奈地笑了一下,眼底卻是苦澀。她擱下茶盞,站起身,走去門外。
雪越下越大了。
鄭宓問道:“內給事到了不曾?”
雲桑答道:“還未到,想來幾位內給事已在路上了。”
鄭宓點了下,欲往偏殿等着,雲桑遲疑着禀道:“方才底下來禀,陛下攜喬婕妤往梅林賞初雪去了。”
鄭宓足下一頓,淡淡道:“知道了。”她朝前走去,行出幾步,又問,“陛下寵幸喬婕妤有幾日了?”
雲桑心下一算:“快半月了。”
鄭宓點了下頭:“本宮記得行宮有一位滄州獻上的美人生得仿若天仙下凡。”
“是。婢子也有所耳聞。”
各地向京中敬獻的美人極多,連外邦都有敬獻,宮中裝不下了,便有一些出身略差些的或是得罪了宮中高位妃嫔的,被送去了行宮安置。
“待雪停之後,你親去行宮瞧瞧,她是否如傳言那般貌美,若是便将她接入宮來。”鄭宓吩咐道。
雲桑不知她的用意,娘娘雖不斷地在往後宮安插耳目,收攏人心,但甚少過問六宮争寵之事。她恭敬應下了。
她們說話之時,明蘇也出宮了,她也在憂心這場雪。
賀州她五年前與鄭宓一同逃亡時,經過過的,那裏并不比京師暖和。
這場雪來得委實不是時候。她原本想陛下因民亂而盛怒,安撫災民的大臣,總有些什麽心思,也不敢做得太過,可有了這場雪便不同了。
他們興許會延誤救災,侵吞糧款,而後将災民的慘死,推到這場雪上。
明蘇一面往宮外走,一面思索,她不能插手得太過明顯,會引來陛下忌憚。
她想到入川将軍,倘若他依然是從前那般耿直為民的秉性,官員行貪贓之事,他便不會不管。
但那麽多條性命,明蘇也不敢将希望寄在他一人身上。
三舅在闵州為官,闵州與賀州相鄰,且并未遭災。
各州主官無诏不得擅離轄區,但因救災,前兩日陛下下了一道诏書,令臨近州郡協助安撫使撫民,諸事以救災為上,官員可便宜行事。
明蘇打算往闵州去一封信。只是此事還得與外祖父商議。
明蘇出了宮便登上馬車,往外祖父府上去。
她路上便走便想,一上了馬車,車中安靜,她靠着迎枕,身子也放松下來,便微微分了神,想到皇後身上去了。
怎會有如此巧合?
明蘇一心一意等着鄭宓回來,哪裏想得到借屍還魂這般離奇之事。
她暗自嘆了口氣,若不是年初立後诏書頒布之後,各方勢力都将皇後的家世背景都好好查了一番,知她只是一名出身書香之門,家中無權無勢,甚至還有些清貧的女子。她幾要懷疑鄭宓久久不回京,是被皇後抓了去。
明蘇微微地煩躁起來,像誰不好,偏偏要像阿宓。
她想到什麽,自袖中取出那盒子,打開來,對着裏頭的金簪說道:“你看,她與你有些像,你再不回來,我就……”
就如何?
明蘇有些詞窮,但這并不妨礙她放狠話:“只要你回來,五年、十年我都等你,一輩子我也等你,我一定要等到你當着我的面求我原諒。”
金簪一動不動的,簪身上那行「賀阿宓十七芳誕」的字隐隐可見。
她放完了狠話,像是找到了點寄托,将盒子塞回了衣袖裏。
興許是驟雪忽來,又許是時候不早,天已快黑了,街上沒什麽行人。
明蘇到了外祖父府外,下了馬車,擡頭看了眼府門上方的匾額,匾額上寫着楚府。
楚家在京中有些特殊,特殊在,他家原本走的是武路,但到了這一代,卻棄武從文,成了文官。
明蘇與外祖父府上很少往來,她聲名不好,不好連累歷經三代,好不容易才在文官之中立穩了腳步的外祖父。
另一方面,外祖父雖在兩年前致仕,卻在朝中留下不少影響,她若與外祖父往來密切,少不得受陛下猜疑。
明蘇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上一回登門,還是年初,外祖母重病,她代替母妃前來探病。玄過站在她身後,見殿下擡了下手,方上前去敲門。
門很快便開了,兩位舅父親自出迎,将她領去了正堂,堂上一位白須白發的老人家站在階前等着她。
楚恩也許久不曾見明蘇了,兩邊行過禮,楚恩問道:“淑妃娘娘可好。”
“外祖父放心,母妃一切都好。”明蘇笑道。
楚恩點頭:“那便好,老臣挂念得緊。”
兩位舅父知她是無事不登門的性子,已将家仆都遣得遠遠的,二舅退去了門外守着。
明蘇說明了來意。楚恩點頭道:“殿下顧慮得有理。”
他說完,嘆了口氣,“陛下真像是變了個人一般,朝廷也與當年鄭太傅在時的朝廷全然不同了,若是當年……”
他沒說下去,但明蘇聽懂了,若是當年,何至于連赈災這等關乎民生江山的大事,都怕有人敢不顧百姓生死,只知貪贓得利。
但觀如今朝中氣象,他們确實做得出來。
“也不知這境況何年何月才是頭。”楚恩說了一句。
舅父忙道:“父親慎言。”
楚恩看了他一眼,也知失言,他望向明蘇,道:“殿下參政晚,不曾見過當年的氣象。老臣這般與鄭太傅共事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是萬萬忘不了,也忍不住時常念叨的。”
他停頓了片刻,好似意有所指:“人老了,難免懷舊,朝中如臣這般,私下裏懷念的大臣,應當還有吧。”
明蘇眉心一跳,沒接話,笑着道:“您答應了,那我便給三舅去信了。”
楚恩道:“不必,臣來。”
明蘇一想,也好。
事情說完了,明蘇也不好久留,楚恩命人取了套白瓷茶具來,道:“殿下對外人,便道是來臣府上賞這套白瓷的吧。”
明蘇未推辭,收下了。
辦成了一件事,明蘇心情舒暢多了,回到府中,她命人将白瓷茶具取出觀賞。
這是汝窯的白瓷,壺身瑩潤卵白,紋路柔媚婉順,一看便是世間難得的珍品。
她好飲茶,自然也好茶具。這般白如細雪的瓷器,便是生長于宮廷,見慣了珍寶的她,也甚少見到。
明蘇将壺、盞一一拿在手中把玩。
只是她賞着賞着,不知怎麽,就自語了一句:“皇後今日用的,仿佛是青瓷。”
說罷,她便生不解,她怎會想起皇後用的是什麽。
手碰到身上,絲滑柔軟的觸感,使得明蘇發覺她還穿着皇後贈與她的氅衣。
她有些慌,又有些不悅,将氅衣脫下,丢到了一邊。
玄過就在一侍奉,見此,上前來,将氅衣拾起了,恭敬請示道:“這一身還是燒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開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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