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燒了……”明蘇想也不想便道。

玄過領命, 拿着氅衣便退了出去。

明蘇接着把玩茶具,茶具表面那一層釉,上得純淨剔透, 明蘇側身對着燭光, 光影一疊, 只覺素而細膩,典雅溫潤。

明蘇看得入神,忽然, 她腦海中滑過一個念頭,上回皇後用的是什麽茶具?

似乎不是青瓷, 也非白瓷, 明蘇仔細一回想, 仿佛只是十分平常的紫砂。

好茶之人,通常講究茶具, 用什麽材質, 飲什麽, 白瓷對霜雪,青瓷飲春露, 用盞還是用盅,皆是有講究的。

譬如今日初雪,當取白瓷茶盅,沏君山銀針,銀針茶葉似劍, 白毛茸然, 沖泡之後,葉豎懸湯中,徐徐上升至水面, 茶煙随之袅袅而起,融入今日這細白初雪之中,便好似在這漫天大雪間籠上一層白煙,猶如仙境一般。

但皇後卻不,她以青瓷,沏了一道信陽毛尖,雖也好看,卻與今日這氛圍格格不入,毫無意境可言。

皇後便是個沒意境的人。

明蘇暗自下了個結論。可結論剛下,她又有些心虛。

皇後雖不看重茶具,也不重視季節氛圍,可她烹茶時行雲流水般的舉止,絕稱不上無意境。

而茶湯成後,在青瓷茶盞中,青碧芬芳,恰與茶具相融,猶如春臨大地,格外賞心悅目。

但這些并不足以使明蘇心虛,最讓她不自在的是,阿宓行茶道,也不大講究這些,也如皇後一般更注重茶之本身。

又一處相似。

明蘇就不明白了,怎麽會忽然冒出這麽一個使得她時常想起鄭宓,處處透着鄭宓影子的人。

莫非是來考驗她的?考驗她能否在多年相思之間,猶能對阿宓忠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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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一想,明蘇便釋然了,她自然是經得住考驗的。

玄過恰好空着手回來了。明蘇見他,問道:“近日可有消息?”

沒頭沒腦的一句,玄過卻明白,回道:“沒有,各處皆無消息傳回。”

還是沒有。明蘇當真不解,這天下雖大,可這些年下來,也幾乎被她找遍了。

除了起初還能在江南一帶打聽到有相似的女子經過,之後便是音訊全無。

阿宓身負家仇,必然會尋機回來,但她一女子,孤掌難鳴,若要成事,必得借助舊人。她縱然不想依靠她,也得聯系太傅舊日的門生。

那些門生多已被排擠出朝廷,明蘇也時常派人去盯梢,也無鄭宓的蹤跡。

玄過有一猜疑,存了許久了,只是不敢說,這時見殿下冥思苦索,遲疑了會兒,冒着會被重罰的危險,小聲道:“殿下……”

明蘇望過來。

她雙眸清澈,面上淡淡的,氣度上有些難以接近。

玄過便猶豫了。明蘇笑了一下,這一笑倒能在她眉宇間尋到些年少時的味道,她笑道:“有什麽話就說。”

玄過到底是侍候她多年的,知曉她其實秉性和軟,并不似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張牙舞爪。

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說了:“按理說殿下這樣尋鄭小姐,怎麽也不該毫無蹤跡。”

明蘇道:“不好說,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多的是陰差陽錯,尋不着也是正常。”

玄過狠了狠心,說得透了些:“五年過去,鄭小姐會不會已不在人世了?”

話音落下,室中驀地一靜,明蘇緩緩地轉頭看向他,玄過不敢承受,忙低下頭去。片刻耳邊便是一笑。

“不會……”公主信心滿滿道,“我知你在想什麽,但五年前,我回京後辦成的第一件差事,向父皇讨要的賞賜便是答應我不再通緝追殺她了。”

她這樣說,語氣也十分輕快,可玄過卻愈發地沉重起來,他擡頭望向公主,只見公主仍是在笑,仿佛沒有分毫動搖。

他暗自嘆了口氣,也不敢再說了,只順着她,笑問:“說到殿下辦成的第一件差事,小的日日侍奉殿下,可卻不知是哪一件。”

他記得那年與殿下失之交臂,他回宮後求得了淑妃娘娘的庇護。

那時朝堂正亂,淑妃娘娘的父親,楚老大人為穩定朝綱出了不少力,故而公主雖擅自出京,陛下也不曾遷怒娘娘。

來年春末,殿下回京,第一件事便是去了紫宸殿請罪。

淑妃娘娘帶着他趕往紫宸殿求情時,陛下與殿下都不在殿內,趙梁大人也不在,問了幾位禦前侍奉的大人,皆不知陛下帶着殿下去了何處。

娘娘一面四下派人打聽,一面留在紫宸殿守着。

直到半夜,陛下方回了紫宸殿。他當時就站在娘娘身後,親眼看到陛下心情極好,面上都是笑意,見了娘娘也仿佛格外和顏悅色,與她道:“明蘇已回貞觀殿去了,你去瞧瞧吧,她瘦了不少。”

他見陛下龍顏欣悅,只想這下當是沒事了。娘娘卻忐忑道:“明蘇那孩子,有些固執,可對陛下的孝順之心卻是一絲不少的,陛下要打要罰都好,只是打過罰過,千萬要恕了她這一回。”

陛下哈哈大笑,像是聽到了什麽大笑話一般,他聽得很是不安。

但陛下開口卻是極溫和的:“放心,朕不怪她,只要她以後好好的,朕原諒她。”

說罷,又催淑妃娘娘快去貞觀殿,母女團聚。

他們趕到貞觀殿時,殿下已睡下了,一摸額頭,滾燙的,竟是在發熱。淑妃娘娘忙召太醫來瞧。

太醫說,殿下此前病過一場,未得好生安養,且又逢巨悲巨怒,傷了心肺,怕是會昏睡一陣,得好生調養。

這一昏睡便是三日,三日後,殿下醒來,性子就與從前不一樣了。

他私底下也問過,那晚陛下帶着殿下去了何處,殿下只道,去辦了件差事。

什麽差事,他便不敢深問下去了。

眼下殿下主動提起,玄過便趕緊問了一句。

明蘇聞言一下子鎖緊了眉頭,神色間隐隐有些抗拒,冷道:“記不得了。”

玄過不知她是真記不得了,還是不願講,但也不敢再問下去,只是笑道:“待鄭小姐回來,殿下便可安心了。”

明蘇很要面子,聞言,淡淡道:“她回不回來,孤都沒什麽不安心的,不過是念着母後待孤好,方對鄭家最後的血脈稍微上心了些。”

玄過便笑:“是,殿下沒什麽不安心的,只是已備好了鎖鏈。”

那又粗又重的鎖鏈如今還在寝殿床腳挂着,且天一轉涼,殿下便令人取了一床又軟又厚的毯子,鋪在了床腳。

也不知若是鄭小姐當真回來,殿下是陪着她睡床腳,還是二人一同睡床上。

明蘇在這事上格外不開竅,聞言,還點了點頭,神色嚴肅得比上朝還刻板:“不錯,她如此好躲藏,孤總得鎖着她,給她一個教訓。就鎖着,旁的什麽都不做。”

她早就決定了,在阿宓将她哄好,讓她不恨她前,她是不會讓阿宓抱抱睡的。

玄過低下頭,沒敢出聲,怕一出聲便憋不住笑,只是心中難免遺憾,上回去妓館,當真是白去了,殿下似乎什麽都沒學到。

可真是愁人,看來只能等鄭小姐回來,親自教導了。

明蘇不知玄過正替她犯愁,只是想起了鄭宓,五年不見,不知她是否容顏依舊。

她自然記得鄭宓的模樣,只是歲月流逝,總覺得鄭宓在她印象中的容顏,便如畫久置多年泛了黃一般,陳舊了。

她出神地想着,忽然,另一人的目光在她腦海中出現,溫柔缱绻地望着她。

那眼神與阿宓的一模一樣,使她心軟,使她沉溺,使她想在這目光中與阿宓化作一體。

“本宮想聽公主握着本宮的手,說一句,明蘇最喜歡娘娘了。”那人開了口。

明蘇瞬間被吓得瞪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冷氣。

“殿下怎麽了?”玄過奇道。

“皇後……”明蘇喃喃道,“孤近日往來仁明殿是否過于頻繁了?”

玄過道:“不頻繁,初一、十五的定省殿下大多不去,與皇後娘娘最多也是半月方見一回。哪就頻繁了?”

他這般說,明蘇不止未曾安心,反倒更慌了,想,她是不懼考驗,她對阿宓自是忠貞不二,但皇後實在古怪,她還是離得遠些的好。

她是這般想的,可皇後仿佛也想到了,接下來半月,她們雖不見面,皇後卻送了幾件衣袍來。

賀州那邊果然起亂子了。京城下了初雪,初雪之後,連着數日狂風不止,冷得刺骨,賀州也未好多少,大雪下得紛紛揚揚,百姓凍死餓死不計其數。

安撫使是三皇子的人,好不容易得了這差使,不想白白辛苦一趟,便欲貪些赈災的銀兩。這念頭一起便不是他一人的事了。

底下大大小小的官員,上頭還有三皇子瞧着,自然方方面面都要照料到。

那安撫使仗着能将災情推到大雪上,竟一面壓住大半糧款,發放給災民的米減得不足原定的三成。

災民原還指望朝廷還救,見此,城中便亂了,青壯幾乎全部成了亂民,跟着造反,而老幼婦孺,則只能等着餓死凍死。

這些情形是顧入川報上來的,他就在賀州,親眼所見,那一片的官員幾乎全是三皇子黨,個個都分得了贓款,自然官官相護。

明蘇沒有聽他一面之詞,她多等了半日,等到舅父楚河的人趕入京,所言與顧入川呈上的并無出入,這才氣得狠了。

初雪那日,她便擔心會有這一日,當夜便去信顧入川,要他平亂之時,以百姓安危為上。

顧入川既然将情形禀她,可見是聽進去她的話了。她又去信楚河,讓他幫襯。

三皇子不會善罷甘休的,但明蘇也沒別的辦法。

若是上報陛下,有三皇子攔着,五皇子攪局,必得議上數日,方有結論,到那時,恐怕安撫使将首尾都處置幹淨了。

更何況耽擱一日,便是路邊的無數屍骨。

她忙了一日,暗自聯絡了幾位一向與她走得近的大臣,三皇子處知曉,必會彈劾顧入川越職,不好好平亂,插手撫民之事。

她得替顧入川辯白,至少也拖住時日,讓那邊安頓好百姓。

還好,她近年來行事霸道,非要護着顧入川,旁人也只會以為她是因顧入川是她舉薦,是為自己臉面。

皇後的衣袍,便是這時送來的。

她連着多日憤慨,又兼四下奔波,心累,身也疲,皇後的衣袍并未送至她手上,是白日裏送來,便由家令代為謝恩,放在了她的內書房中。

她一回府,便看到了。

雪白的裏衣有兩身,用料是棉。宮中慣例,裏衣多取綢質,光滑貼身,穿着舒服。

但明蘇卻嫌綢初上身,涼飕飕,不舒服,總愛穿棉制的裏衣。這習慣不是什麽秘密,打聽打聽也就知道了。

明蘇拿起裏衣,看了看針腳,縫得細密,再看心口處還繡了一朵蓮花。

明蘇看着那單單一朵的蓮花,怎麽看怎麽覺得,皇後原本興許是想要繡并蒂蓮的。同心芙蓉并蒂蓮。

孟浪!

“又在勾人。”明蘇嫌棄得很,丢到一邊。

家令聽得一臉茫然,探身一看,見是一朵蓮花,也不知蓮花這般潔淨出塵的花,哪兒就勾人了。

明蘇自不理會他如何想的,又去看旁的,還有大氅,仍是玄色,繡着鸾鳥。

明明送過她一身了,又送,可見皇後也知前頭的留不住,會被她丢了。

明蘇不知怎麽,便起了些愧意。

再往下翻還有兩身冬衣,用色與樣式都是她合意的。

家令見她翻完了,禀道:“送衣衫來的女官說,這些都是皇後娘娘親手所制,請殿下天寒添衣,留意身子。”

竟都是她親手所制。明蘇見過先皇後與鄭宓為她裁衣,知曉做一身衣衫有多費功夫。皇後哪兒來的閑暇。

她擺擺手,讓家令下去了,又命玄過進來,問:“皇後這半月是在宮裏閑着?”

她在宮中不怎麽插得上手,但大體如何,還是打聽得出來的。

玄過疑惑道:“皇後娘娘近日忙得很,宮中有一處廢棄的宮室塌了,幸好未壓着人,娘娘借此問罪了許多人。”他頓了頓,道,“似乎還查閱了歷來宮人的名錄。”

“名錄?”明蘇臉色一霁,道,“她查名錄做什麽?”

“這便不知了,娘娘是秘密調走的名錄,只一夜便還了回去。”

“既是秘密,你怎知曉?”明蘇問道。

玄過回道:“掌管宮人名錄的劉給事與小的相熟,殿下四年前欲查名錄,陛下那頭看得緊,劉給事不敢給,這幾年松了些,劉給事又投效了皇後娘娘,便給了。

但他心中又怕殿下記恨他,于是暗自将此事告訴了小的。”

明蘇便笑了一下,多虧她這霸道記仇的名聲。

“此事有多少人知曉?”

“除了娘娘與劉給事,便只有殿下與小的。劉給事也不敢透露給旁人,他新投效的娘娘,也是看殿下與娘娘往來密切,且無仇怨,才肯說的。”

才多久,她便做到這程度了,明蘇心道,小看皇後了。

那些衣衫還在她面前擺着,原本疊得齊齊整整的,被她看得亂了。

但依舊能想到這些衣物柔軟,穿到身上必是舒适貼心。

這般忙,她哪兒來的時間裁衣?

明蘇一不留神,便讓皇後入了她的腦海,她想象着她深夜裏在燈下一針一針地為她縫制衣衫。這般熬,眼睛受不住的吧?

明蘇忽然想起,仿佛是剛入秋時,她去仁明殿晨省那回,穿得單薄了,皇後便與她說過,會在入冬前為她趕幾身冬衣出來。

她早忘了此事了,沒想到皇後還記得。

“你先退下吧。”明蘇說道。

玄過道了聲是,又見那堆弄得亂糟糟的衣衫,他多嘴問了一句:“這些衣衫,還是燒了嗎?”

明蘇神色一頓,猶豫了片刻,遲疑道:“且放着吧。”

作者有話要說:看了她一眼,明蘇:勾人!

說了句話,明蘇:還夠人!

繡了朵蓮花,明蘇:孟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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