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前兩回都燒了, 這回卻留下了。
玄過便朝那些衣衫瞧了一眼,他本也沒什麽意思。
不過是下意識地過一眼罷了, 可明蘇卻極不自在。
她也沒說話, 只抿了下唇, 看着玄過退下了,關上了門,方輕輕地籲了口氣, 而後又将目光落在了衣衫上。
都翻亂了。
明蘇欲獨自待一陣,于是也未喚侍女來, 自己一件一件地将衣衫疊起, 一面疊一面想着事。
皇後為何要翻閱宮人名錄?難道她是要清洗一番內廷?
宮中每五年向民間采選一批宮女, 同時将年滿二十五歲的宮女放還歸家。明年春日,恰好便是五年一度的采選。
這麽一想, 皇後若是欲借此行事, 先調來名錄看看, 也說得過去。
可若是如此,動作太大了, 陛下那裏也不會容許,何況也太早了些,這才剛入冬呢。
又或是皇後在尋人?因遍尋不得,故而翻了名錄來查一查是否仍在宮中?
幾身衣衫很快便疊好了。明蘇将手按在最上頭那一件上,手心貼着衣料, 軟軟的, 很舒适。可再舒适也是旁人贈她的。
她收回手,垂到身側,手心卻還殘留着衣料的觸感。她的手指收了起來, 握成拳。
不再看那疊衣衫了,自回了寝殿。
一至寝殿,床腳的那堆鎖鏈便入了眼簾,明蘇便覺得碰過衣物的手心像是被灼了一下,滾燙的。
她心中內疚起來,走過去,坐在了床邊,低頭看着那堆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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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已累了,連日奔波,她身子又極易倦,此時也有些困了。
可她還是在床邊坐了許久。她望着那堆鎖鏈,忽然開了口。
“我收了她的衣衫,哪怕明知什麽事都沒有,仍是自覺對不住你。
那你呢?你那樣待我,這五年間,可曾有過一回,你想起我,覺得虧欠了我。”
她自嘲一笑,頓了頓,俯下身去,戳了下冰涼的鐐铐:“必是沒有的,你這人,哪兒還有心呢?”
她說完,眼睑微微地垂下了,聲音壓得低低的:“你沒有心,可我還是盼着你回來,我這樣卑下,你會瞧不起我吧。”
然而,哪怕明知你會瞧不起我,會厭煩我,我仍是想要再看看你。
明蘇直起身,輕輕地舒了口氣。
半夜裏下起了雪,寂寥且難熬。直至隔日醒來,雪猶未停,稀稀落落地飄着。
明蘇命人備車,她要入宮。
到了仁明殿,雪停了,明蘇站在大殿外,等着皇後召見。
這幾日大雪,皇後免了六宮晨省,此時殿中仍有來客。
應當是與皇後親近的妃嫔來問安了。明蘇随意想着,轉頭一看,看到一處屋頂。
平日裏,從此處望去,是望不見那屋頂的,今日是那屋頂前的樹,枝上積滿了雪,将頂上的枝葉壓彎了些,方露出了一角。
那是她年少時念書的那座閣樓。
明蘇目光微凝,欲走過去瞧瞧,殿內走出了四名妃嫔。
那四人見她在外,似是意外,為首的是順妃,笑着朝明蘇颔首,道:“公主來了。”
順妃入宮有些年月了,明蘇小的時候,還去她宮中讨過糖吃,自然是相熟的。
明蘇也與她見禮,笑着道:“順妃娘娘。”
後頭還有三位妃嫔,明蘇見禮時,掃了一眼,兩人眼熟,仿佛是嫔位上的,還有一位則從未見過。
那三人對明蘇便不敢如順妃那般熟稔了,紛紛與她行禮,明蘇便只颔首,神色淡淡的,那三人顯然有些怕她,見過禮便匆忙走了。
雲桑就在一旁看着,直至妃嫔們皆離去,方上前來,福了一禮道:“娘娘已在殿中等着殿下了。”
殿內暖融融的。乍一進去,還聞得見幾種交織到一處的香氣。
是那幾位妃嫔身上染得香料,天冷,風又大,她們用香便重了些,以致人走了,香氣倒殘餘在了殿內。裏頭便有些悶。
鄭宓正覺頭暈腦脹,見她來了,也不等她行禮,便道:“不如出去走走?”
她被熏了許久,急于解脫之色全浮在了臉上,明蘇不知怎麽竟覺得有趣,笑道:“也好……”
她難得這般溫溫和和地與她說話。鄭宓格外高興,行至殿外,又見天地皆白,雪色正好,便道:“雪停了,公主若無事,不如随本宮往梅園賞梅如何?”
明蘇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娘娘好興致。”
“你只說去不去。”
明蘇想了想,道:“去……”
于是,二人便往梅園去。
宮中賞梅,自非一路看去便罷了。若是皇帝來,必得有絲竹歌舞與美人作伴。
明蘇與鄭宓倒不致如此排場,只擇了一樹開得極好的紅梅,命人在底下煮了一壺酒。
酒香伴着梅香,白雪映着紅梅,意境也就來了。
地上鋪了厚厚的氈子,氈子上置了矮幾,幾兩側可供二人跽坐。
宮人們皆被屏退了。
酒還未熱,倒是幾碟糕點做得精致喜人。明蘇沒什麽胃口,便未去碰,想起殿前遇上的妃嫔,道:“娘娘何時将順妃娘娘也收服?”
“她自己來的,今日還是頭一回。”鄭宓說道。
明蘇倒是沒想到,順妃是宮中的老人了,膝下育有九皇子,九皇子明申,年僅三歲,摻和不到兄長們的争鬥中去。
且不論哪一位皇子獲勝,為顯仁愛,都虧待不了這幼弟。
故而順妃已是有所依靠,完全不必蹚入這攤渾水中來。
明蘇怪異地看了皇後一眼,道:“娘娘該不會是想扶持九皇子吧?”
鄭宓禁不住一笑,道:“我無此心。”
無此心便好。明蘇又想了會兒,道:“那幾位妃嫔似乎皆出身官宦,娘娘是欲借她們,與前朝聯系?”
鄭宓點了頭。
明蘇嗤笑,将她識得的三人家世說了一遍,而後道:“皆非高官厚爵,怕是難以讓娘娘依靠。”
“非高官,卻皆是要職。且他們在朝中為官多年了,面上不顯山不露水,甘于居卑位,誰知心中是何心思?”鄭宓望着她,好似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明蘇垂下眸子,瞧了眼溫在壺中的酒,酒香似是濃郁了些。
“公主不覺得這朝廷亂了些?”鄭宓又道,“若是向來如此,倒也罷了,可五年前,卻還不是這樣的。總有些大臣,口上不說,心中是不習慣的。”
明蘇猛地擡眼,目光銳利。她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楚府聽外祖父說的那句。
“人老了,難免懷舊,朝中如臣這般,私下裏懷念的大臣,應當還有吧。”
她目光尖銳,帶着審視,鄭宓卻是笑了,溫聲道:“你難得主動尋來,必是有事,說與我聽聽吧。”
每回她不一本正經地稱她公主,只說「你」的時候,總透着些親昵。
明蘇便有些警惕,口中則将來意說了來:“數月前,兒臣曾與娘娘提過,若有聯手之意,便派人往貞觀殿知會一聲。數月過去,娘娘仍未遣人前往,莫非仍舊舉棋不定?”
她在後宮,要插手前朝之事并不容易,尋些小官,能成些事,但要成大事,卻是慢了些。她遲早得尋一顯赫之人。
數月前,明蘇是見皇後興許堪用,于是随口一提,而今,皇後已顯山露水,便不能同那時一般輕視了。
故而,她今日親自來了。
明蘇将來意說明,心下卻計量起皇後會開什麽條件,數月前她孤立無援之時,尚且待價而沽,不肯輕易投靠。
如今怕是,更難打動了。
“我願與公主聯手。”皇後利落道。
明蘇一笑:“好……”說罷,等着皇後漫天要價。
不想皇後聽她說了好,便是笑了笑,提起酒壺,替她們各自斟了杯酒,先端起了一杯,道:“便以此酒為盟。”
竟是什麽條件都沒有嗎?明蘇半是疑惑半是驚訝,端起了她的那一杯,與皇後輕輕一碰,仰頭飲下。
梅子酒,春日裏釀下的,不易醉,卻是酒香四溢。
皇後又斟了兩杯,卻不急着飲了。杯中酒氣袅袅升起,香得好似能浸染整座梅園。
身旁那樹梅樹枝頭上的雪滑落下來,恰好落在明蘇頭上。明蘇欲擡手撣去,身前那人卻先一步傾身過來。
明蘇下意識地後仰躲避,卻是遲了一步。
發上的積雪被溫柔拂去,那人身上有着十分淺淡的香氣,不同于梅香,不同于酒香,似是與她渾然一體。
明蘇懷疑是否久未飲酒,于是一杯梅子酒都足以使她微醺。
否則她怎會覺得皇後身上的香氣像極了阿宓的氣息。
分明阿宓從前從未用過這種香料。
興許是酒意上來了,她臉上有些紅,怔怔地望着皇後。
鄭宓坐了回去,指尖還帶着一片花瓣,是自明蘇發頂取下的。
“梅花醉落。”鄭宓望着她道,“公主仿佛也醉了。”
明蘇點了下頭,依舊望着她。
鄭宓心念微動,笑問:“梅花因酒醉,殿下因何而醉?”
她因何而醉?明蘇緩緩地動了下腦筋,目光卻望着皇後,她沒有看皇後的容貌,也未瞧她的衣衫,只單單凝視她的眼睛。
“我……”她開了口,聽到自己的聲音,驟然清醒過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只覺窘迫得厲害。
她忙随意尋了話來,欲應付過去:“還未謝過娘娘賜下的衣物。”
敷衍的意味太過明顯,明蘇甚是局促,可她想,她是霸道的信國殿下。
不論如何行事都是合理的,于是她便極力顯出理直氣壯的模樣。
然而一對上皇後的目光,剛提起的底氣,便洩了幹淨。
皇後沒有說話,望着她,笑意淺淡,卻使得明蘇的臉較之枝上的梅花更昳麗。
作者有話要說: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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