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明蘇不懂, 為何皇後只是笑一笑,便能使她如此臉紅。
她将目光落到酒杯中,梅子酒酒色清澈, 有淡淡的綠。
她端起酒杯道:“酒太烈了。”她臉紅, 必是酒的緣故。
皇後便笑了一下。
明蘇擡起頭, 望着她,蹙起眉頭。皇後斂了笑意,贊同道:“不錯,酒太烈了。”
梅子酒分明酒味極淡。皇後一贊同,反倒顯得她欲蓋彌彰。
明蘇更是不悅, 心中更是沒來由的慌。她将酒杯一放, 杯底與矮幾磕碰, 發出一聲悶響,悶聲道:“不喝了。”
“好,不喝就不喝。”皇後仍是順着她, 像是在哄着她, 有意地想讓她高興。
梅花不時飄落,雪色愈加地白, 壺中的酒燙沸了,熱水咕嚕咕嚕地冒着泡。這分明是十分具有意境的一幕,可明蘇卻不高興。
她不喜皇後這般與她說話,過于親近了。她也不喜輕而易舉地便被皇後牽動心緒,更不喜皇後與她說話時的游刃有餘, 仿佛熟知如何對付她。
明蘇站起了身, 淡淡道:“若是無事,兒臣便告退了。”
方才還是融洽對酌,才三兩句話, 她便冷下了容色,要走了。
明蘇心道,外頭盛傳的信國殿下喜怒無常,可不是假的。
但她又不由自主地留意皇後的神色。
皇後顯是未料到她突然翻臉要走,明蘇看到她的眼眸中流轉的光芒暗了下來,眼底盛滿了失落,她輕聲問了一句:“你要走了?”
明蘇瞬間便覺扳回一城般,微微地覺得暢快了,皇後也不是那樣厲害。她笑了一下,笑意間有些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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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是因她笑了,明蘇便看到皇後也跟着笑了一下,眼中的失落散了一些,她站起來,望着她,唇角微微地往下抿了一下,而後道:“我送送你。”
她想與她再待一會兒。明蘇立即便看穿了皇後的用意。
“今日無事,陛下昨夜歇在喬婕妤處,眼下還未出來,宮中各處也甚安穩,妃嫔們或聚在一處閑話,或在各自宮中賞雪,沒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送送你。”皇後又道。
她怕她拒絕,故而說了這一長串。明蘇又識破了。
方才扳回一城的得意倏然間一掃而光,明蘇感覺心慌,皇後失落是因她要走了,皇後要送她是因她想與她再待一會兒。
那她心慌是因什麽?
明蘇急于擺脫這難以自制的感覺,将緣由都推到皇後身上,暗道,她心慌是因皇後太勾人。
“可是不便?”皇後再度出聲。
明蘇身上驚出了一身冷汗,她看向皇後,皇後對她笑了笑,溫聲細語:“若是不便,我就不送你了。”
她這般說,使得明蘇覺得,好似不讓她送,便是心虛一般,她自以坦蕩,且還有些不服氣,不信皇後當真對她有這樣強的影響,便道:“并無不便,多謝娘娘相送。”
于是二人便一同走。皇後棄了肩輿不用,同明蘇并肩。
走出梅園,便是一條石子路,下了雪,宮人未及灑掃,石子路上便鋪了厚厚的一層積雪,鞋履踏在上頭,會微微餡下一些,而後發出細微的塌陷聲。
明蘇豎起耳朵來聽,皇後繡着金絲祥雲的鞋履每踏一步,沒發出一回聲響,明蘇便覺好似踏在她心上,好似是她的心塌陷了一般。
明蘇曾有過這樣的塌陷感。
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那回她在湖邊的亭子裏看湖中游來游去的鴛鴦,阿宓來了,站在她身後。
她悄悄地來的,入亭之時,亦是輕手輕腳,她未發覺,直至阿宓輕輕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
她吓了一跳,連忙回頭,心跳飛快。
阿宓沖着她笑,唇角微微地勾起,望着她的眼眸中布滿了她的模樣:“殿下在看什麽?”
那一瞬間,明蘇覺得心塌陷了。
“殿下在想什麽?”皇後問道。
明蘇本不欲答,她看了皇後一眼,覺得這張臉真讨厭,便一字一句,認真道:“我在想一位故人。”
故人……鄭宓怔了一下,心口重重一撞擊,她望着明蘇,試探一般,又極為珍而重之地問道:“哪位故人?”
明蘇正覺得她讨厭,聽她這般追根究底,唇角一翹,目色淡淡道:“與娘娘何幹?”
她的厭惡之色如此明顯,以致鄭宓險些維持不住笑意,她沉默了一下,方道:“是本宮多事了。”說罷,越更加在意起那句故人。
那故人會不會是她?明蘇想的會不會是她?
二人皆無語,只各自懷着心事,靜默地朝前走。
行至一處拐角,有一人聲傳來:“薛美人近日可張狂得厲害。”
明蘇止步,皇後看了她一眼,也跟着停了下來。
聲音是自林子後傳來的,另一人附和:“還不是皇後看中她,原先她可是在行宮無人過問的。”
明蘇瞥了皇後一眼。皇後卻已蹙起了眉頭,薛美人便是那長相極美的女子,她令人将她接來,便安置在仁明殿後園,尋常不令她出去,又怎會在外行張狂事,乃至被人在背後說道。
“皇後也是,行事一日賽一日地張揚。”宮女譏笑着道,“如今宮中各處都奉承着她,其實呢?陛下都未幸過仁明殿,她這皇後有名無實。”
明蘇挑眉,這宮中背後嚼舌根,已嚼得這般厲害了?
“你小聲點兒!”另一人有些怕了,斥了一聲。
“怕什麽?陛下都瞧不上她,不曾承寵過的皇後,你可曾聽聞過?陛下根本就沒将她放在眼裏。”那人不止未消聲,反而變本加厲。
明蘇聽不下去了,邁出一步,手腕卻被身邊那人抓住。她不解,轉頭看過去,那人搖了搖頭。
“別說了。快走吧。”另一人話中帶着嫌棄,似乎不想與她多言。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了一陣,步履漸漸遠去,不多時,林子那面便徹底沒了聲響。
身後跟着的那些宮人個個将頭垂得低低的,大氣不敢出一聲。
明蘇有些生氣,她也不知這氣是哪裏來的,皇後如此讨厭,叫人在背後編排,她該覺得暢快才是,可她卻真真切切地動了怒。
鄭宓看着她,明蘇眼睛漆黑,底下壓着黑沉沉的陰雲,仿佛随時便是電閃雷鳴。皇後擡了下手,身後的宮人全部退了下去。
這一條長長的石子路上便只剩了她們二人。
皇後走近了一些,明蘇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她。皇後無可奈何,只得站住了。
她們之間隔着距離,明蘇這才覺得安心,可皇後的目光跟了過來,溫柔缱绻,又仿佛有着無限的耐心,明蘇被這樣的目光包裹起來,她的心一緊。
“我不想侍寝。”皇後說道。
明蘇點了下頭,被不喜歡的人抱着睡,确實很別扭。
但她剛一點完頭,想起了什麽,瞳孔倏然間收縮,她望着皇後,厲聲道:“娘娘慎言!”
鄭宓便果真不說話了。
明蘇卻滿腦子都是那句「我不想侍寝」。她是皇後,皇後哪有不侍寝的。可她卻親口說了出來,就像是專門說給她聽的。
明蘇心亂如麻,只覺得今日不該來的,不該來賞梅,不該飲酒,不該由皇後送她。
她眉頭擰成高高的一團,神色嚴肅地望着她。鄭宓很想喚她一聲明蘇,而後親手替她撫平眉心。
上一世,若說有什麽值得慶幸的,應當便是她至死都是幹幹淨淨的。在教坊中,有明蘇護着,她的身子并未給過旁人。
那時一切都是亂糟糟的,她在仇恨中,不想見明蘇,不想聽到明蘇的聲音。
可她知道,她是害怕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她怕親手玷污了她們之間純粹幹淨的感情。
而如今,她雖未承寵,卻已是皇後。倘若明蘇知道她就是鄭宓,成了皇後,在名分上成了旁人的妻子,她會怎麽想?
只怕是更加厭惡,甚至會後悔年少時的傾心吧。
“我不會侍寝。”鄭宓又道。
明蘇眉心直跳,惡狠狠地望着她,大抵是覺得她不可理喻,她抛下一句:“與我何幹。”便甩袖而去。
她走得極快,不多時便消失在了石子路的盡頭。鄭宓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那個沒有了她的身影的盡頭,心亂如麻。
複仇之事,雖艱難,但進展得還算順利,她已一點點地将手伸向前朝了,将來必是更難,但她不怕,也會堅定地走下去。
可在明蘇的事上,鄭宓連自己都不知她要做什麽。
她克制不住,想要親近她,刻意地順從她,甚至照着她的喜好,照着她們往日相處的痕跡,讨好她,若非她是皇後,她興許還會不知羞恥地勾引她。
她那樣渴望她,光是想着明蘇會與旁人在一起,她會度過沒有她的人生,便心痛難當。
可在做這些事,她心中總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是欺騙,明蘇厭惡你,你卻仗着她認不出來,換個身份與她親近。若是她知道了,必會再也不與你相見。
天開始飄雪,不知何時方停,退下的宮人又回來了,為首的宮女上前道:“已查過了,方才那二人是德妃宮中的。”
鄭宓點了下頭,也只有德妃宮中的宮人,方有這氣焰。
“擡肩輿來。”她吩咐道。
肩輿就在後頭跟着,聞言,連忙上前來。鄭宓登輿,倚在上頭想事。
先想宮人們當管束一二了,這數月,她立下的宮規,皆是約束妃嫔的,倒是輕縱了宮人。
還有皇帝,他雖未曾踏足仁明殿,誰知哪一日就來了,得有個準備。
再來便是……
鄭宓思緒忽頓了一下,方才明蘇分明是負氣而去,她生氣時總不愛理人,悶在心裏,自己難受。
“折回梅園。”鄭宓說道。
明蘇回了府,遣退了侍從,獨自将自己關在閣樓。
她一面心慌,一面卻不住地想起皇後對她說的「我不會侍寝」。她這般鄭重地說與她,倒好似在承諾什麽一般。
“與我何幹!”明蘇自語道。
她在桌後坐了一會兒,想起什麽,自書架上将她的戲本子尋了來。
而後翻開,一目十行地在中間掃過,接着執筆,将中間的某一處阿宓向殿下表達愛慕,殿下冷酷拒絕劃了去。
六回便減作了五回。
明蘇這才舒坦多了,兇巴巴地道:“只要說五回你喜歡我,就原諒你,快回來。”
她擱下筆,将戲文又看了一遍,皇後的目光又冒出來了,不住地往她腦海中鑽。
明蘇不傻,她知道的,她對皇後這般關注已是另眼相待了。
她也知道,是因皇後總讓她想起阿宓。
可皇後是皇後,阿宓是阿宓,怎能混為一談呢。
明蘇又生出愧疚,總覺得對不住鄭宓。她重新提起筆,在戲文上看了許久,「啪」地一聲,将筆放下了。
不能再減了,五回已是很寬容了!
作者有話要說:目前的情況,先掉馬和先發現鄭宓已死已經分成了兩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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