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明蘇直挺挺地立在宮牆下, 眼中有些茫然,玄過見她好一陣未動,大着膽子上前, 問道:“殿下怎麽了?”
明蘇沉重道:“大事不好。”
皇後喜歡她, 她竟時至今日才看出來。
真是遲鈍。
起頭她覺得皇後勾人, 偏偏玄過卻說皇後極端莊,為何?因為皇後喜歡她,只勾了她一人, 故而玄過不知。
她去妓館,皇後特意叫了她去跟前問, 她相看美人, 皇後明知她不高興, 也還是要問個明白。皇後是醋了。
還有起頭她以為她順順當當,故不願來附, 後知她處境艱難, 反而願意到她身邊來。
因為她喜歡她, 故而她過得好,她不來攪擾, 她有難處,她不顧風雨地來幫她。
真令人感動。可是并無用處,她已是……明蘇思緒斷開,在有婦之夫與有夫之婦間略一踟蹰,堅定地選了有婦之婦。
她已是有婦之婦了。
明蘇已在腦海中走完了整個過程, 玄過方迷惑問道:“求殿下賜教,好讓小的知曉有何大事。”
明蘇瞥了他一眼,皇後,一國之母, 喜歡她,這難道還不是大事?
但她不說,她雖心有所屬,回應不了皇後,但也不會将她的心意說與旁人,使她遭旁人議論嘲笑。
給了玄過一個不要多言的目光,明蘇舉步前行,心中依舊是亂,可步履卻不知不覺間輕快起來。
直至到了宮門處,遇上了程池生。
三年不見,程池生仍是那般蒼白的臉色,好似死人堆裏掙出來的惡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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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見了他,倒是笑了一笑,前幾日聽聞他任期滿了,要調回京城,她還不信,沒想到他真敢回來。
程池生原在馬上與家仆說話,見她自宮門中出來,神色便有些難看,忙下了馬,行禮道:“微臣見過信國殿下。”
明蘇止步,瞥了他一眼,玄過察言觀色,上前喝道:“見了公主,為何不跪!”
地上是厚厚的雪,又立着守門的禁軍,這些禁軍原本俱是程池生的麾下,見此都有些不自在。程池生咬了咬牙,跪地再拜:“臣拜見信國殿下。”
“程将軍怎地回京了?外頭待着不好?”明蘇唇畔噙着笑,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四下衆人皆在瞧,程池生忍耐着,回道:“為陛下效力,在哪兒都一樣。”
明蘇不鹹不淡地哦了一聲,又佯做驚訝道:“大冷天的,将軍怎還跪着?行這樣大的禮?”
膝蓋壓在雪上,确實冷得厲害,程池生一面起身,一面道:“多謝……”
“怎麽就起來了?孤何時命你起身了?”明蘇笑道。
程池生只得又跪了回去,額頭兩側青筋暴起,顯然是在隐忍怒氣。
明蘇看到了,冷笑了一聲,禦者将公主車駕趕了過來。
明蘇又瞥了他一眼,舉步而去。
回到府中,玄過有些擔憂,勸道:“殿下如此行事,必教程将軍記恨,何必……”
“我不如此行事,他也記恨。”明蘇淡淡道,“橫豎都要記恨,不如聽我的,讓我暢快了再說。”
的确如此,玄過自是知道,殿下自得勢便一直與程池生過不去,三年前将他排擠出了京,去了邊城守關。三年過去,程池生竟又回來了。
這梁子自是越結越深。
玄過知曉為何殿下與程池生結怨,也不敢如何勸。
明蘇喃喃自語了一句:“程池生是為他辦事,他卻由得我羞辱他,不肯保他。哪怕只是稍稍擡手一護,我又何至于如此相欺。”
玄過知她說的是誰,垂下頭去,不敢出聲。
“當真薄情。”明蘇淡淡道。
玄過愈加不敢言。
明蘇忽覺無趣。她欺辱程池生,是總覺得,若不是他一路追趕,苦苦相逼,興許她就不會被阿宓丢下了。可她又明白,程池生不過是條奉命辦事的走狗罷了。
“盯緊他。”明蘇吩咐道,“他必會另尋一主。”
玄過回道:“是……”
明蘇去了內書房,書案上放了一疊請帖。投入府上的帖子皆會經家令之手,要緊的方會送至她的案頭。明蘇揀起上頭幾封,掃了一眼,倒有些意外。
是禦史大夫府上行宴。
禦史大夫是一老臣,與諸皇子皆無往來,與她也無往來,這兩年已很少在朝上出聲了,府上也極少宴客,怎麽今番來請她過府?
明蘇心道,興許是有些頭臉的都請到了。便将請帖放至一旁,打算到時走一趟便是。
今日遇上了程池生,難免想起些往事,她心情便不大明朗。
萦繞在她心頭多年的困惑,又浮現了出來,陛下究竟為何,要殺太傅一家。
自她記事起,不論是朝中還是私下裏,都從未見過陛下與太傅意見相左。
她琢磨了許久,起頭自也嘗試去查,可宮中陛下看得緊,她全然無法插手,且一些興許知曉內情的宮人,漸漸地都消失了,她想查也無從查起。
不過這一年來,陛下漸漸松懈下來,且如今宮中有皇後,再入手去查,必會容易些。
只是想到皇後,明蘇便有些遲疑了。她發現了,她對皇後果真是不同的。
原以為将那些美人叫到身前仔細看過,确定她對與阿宓相像之人,一絲漣漪都無,便可安心了。
誰知入宮一趟,反倒更是心慌。
她對皇後總是會心軟,發覺皇後喜歡她時,她雖無一絲動搖,可隐隐間卻有些高興。
明蘇禁不住怨怪自己,又很害怕,害怕真的變成一個見異思遷的壞人。
她自袖中取出金簪,緊緊地握在手中,仿佛如此,便能使自己鎮定一些。
過了良久,她低頭對着金簪說道:“我不去見她了。”
她認真地許諾,“有什麽要事,令底下去傳話便是,我不見她了。”
只要不見,那就無事。明蘇這般想着,卻仍是不安,她對着簪子道:“你快回來啊……”
後面還有一句我不恨你了都已到了嘴邊,卻遲疑着不敢說出來。
又過半月明蘇未再見過皇後,她們半月不見,一月不見是常有的事。
皇後是七月入宮,而今已是十二月了,她們相見的次數加起來怕是不到十回,可這半月,卻是意外的漫長起來。
明蘇很迷惑,她依舊只喜歡鄭宓,可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皇後吸引。
她很清楚她并未對皇後動心,可她卻管不住自己,不時地想起她,想她的目光,想她說的話,想她勸她多穿衣,想她沏的茶。
明蘇只能時常将金簪握在手中,輕輕地在心中回憶她與鄭宓相處的情形,一遍又一遍地堅定,鄭宓是她的信仰。
不久,賀州之事爆發。楚恩命三子楚河全力相助,搜集了證據,顧入川那頭一面平亂,一面卻見災民越來越多,便協同楚河軟禁了安撫使,接過撫民一事。
如此一來,若是無法定安撫使貪腐之罪,顧入川與楚河便有擾亂赈災的大罪。
明蘇拿到了證據,一力維護二人,三皇子自也不肯退讓,維護他的人。
明蘇這邊證物證人具在,件件屬實,俱是鐵證,然而皇帝卻未采納。
三皇子見此,自是命門下彈劾顧入川,順帶還将明蘇與他們掃成一黨。
明蘇倒是不怕,橫豎她的名聲也不好,她只是寒心,原來這朝上已不是已事實論罪,而是看皇帝的喜好,看哪一方勢力大,哪一方能使皇帝高興。
但她也不覺得氣餒,只是想着世道變得這樣壞了,她更不能妥協,她自幼學得的道理便是,要敢為百姓說話,要為萬民着想。
倒是三皇子那邊隐隐有氣急敗壞之色。
明蘇聽安拆在三皇子府的內應回報三皇子氣惱之下,将新得的一尊琉璃花瓶砸了,笑了好一陣。
又想起多日不曾向皇帝問安,便打算入宮,順道探一探皇帝的口風。
此事鬧得很大,若是平不了,顧入川怕是會有重罪。
外頭又在下雪,除夕将至,故而天雖冷,衆人的心情卻不壞。
明蘇一路到了紫宸殿外,趙梁在殿外候着,見她來,忙迎上前,一面見禮,一面道:“這大冷天的,信國殿下怎來了?”
明蘇笑着道:“孤來給父皇問安。”微微擡了擡下颔,示意緊緊閉起的殿門道:“殿中可有人在?”
趙梁回頭望了眼殿門,賠笑着道:“不巧得很,三皇子殿下先殿下一步到了。”
明蘇面上的笑意便淡了兩分,拍了拍身上的雪,道:“請趙大人為孤通傳一聲。”
趙梁不願得罪她,自是笑眯眯的,恭敬道:“殿下來檐下等吧,小的這就去……”
話還未說完,紫宸殿前的玉階下便來了一人,那人自雪中飛奔而來,一面喘着氣,步子卻絲毫不敢慢。
這是何人?趙梁先看到,口中的話也停了下來。
明蘇順着他的目光回頭一看,卻是她身邊的近侍。
出了什麽事?明蘇隐隐不安,跟着走出兩步,那近侍也到了身前,跪到地上,氣還未喘勻,雙手先擡了起來,在頭頂攤開,呈上手心的東西。
明蘇的目光頓時凝住了。
“這挂墜,是方才府中急送入宮的。”近侍禀道,“遞入府中的人說,這是那位的物件。”
公主府有規矩,一得了鄭宓舊物,要立即送到公主手中,片刻不得耽擱。
明蘇感覺到喉嚨緊得發疼,心頭像是在被一刀一刀地刺穿。
她擡手,手卻在抖,拿起近侍手中的小貔貅時,那冰涼的觸覺,使得明蘇生出瞬間錯覺,像是回到了那一年的客舍中,她急不可待地将這小貔貅自頸間取下,送到那人手裏。
趙梁就在身後,自然也看到了。他沒有出聲。
明蘇一把将小貔貅攥緊了,甚至忘了與趙梁這禦前的大紅人招呼一聲,拔足便走。
她走得快了,在雪地裏帶出幾分踉跄。
趙梁站在殿前,看着她越走越遠,越走越快。信國殿下已在竭力克制,将步子走得穩了。
旁人興許瞧不出來,但他是知情人,只覺殿下的背影裏既是狂喜,又是生怕是一場空歡喜的膽怯。
這已不知是第幾回了。
趙梁禁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他家貧,自幼被賣入宮中,沒讀過什麽書,也不識詩詞文句。
可這會兒,看着信國殿下如此驚慌與歡喜交加地離去,他不知怎麽就想到三十多年前,他在書房侍奉即位不久的陛下讀書時,聽鄭太傅講過的一句詩。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信國殿下期盼了五年,等待了五年的人,早就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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