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淑妃一到, 玄過忙迎上前:“見過娘娘。”

淑妃一面往裏走,一面急道:“明蘇如何?”

“太醫已到了,正為殿下把脈。”玄過跟在她的身後。

寝殿的門合着, 玄過上前一步推開, 淑妃走了進去, 透過放下的帷帳,只看到床前太醫正跪地診脈。她抓緊了手中的錦帕,掀開帷帳, 走到裏頭。

來的是太醫院的胡院首,明蘇有恙, 一向尋他, 自幼便是如此。

他剛診完了脈, 回頭見淑妃入殿,忙轉身拜見。

淑妃心系明蘇, 坐到床邊, 伸手摸了摸明蘇的臉龐, 口中問道:“公主境況如何?”

明蘇緊閉着眼,面如金紙, 唇無血色,偏生臉上卻是冰涼的,淑妃尋到她的手,手亦是涼的。

“殿下哀怒交加以致吐血,血氣大耗,腑髒大損,是心病。”胡院首禀道。

淑妃将明蘇的手握在手心,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許是勞累憂思,殿下身子一直都有虧損,再一番急哀急怒,自是受不住。”胡院首繼續道。

“要如何醫治?”

“要去心病,自然要殿下先寬心釋懷。”他也不敢問究竟是什麽事,使信國殿下哀恸至此,只接着道,“臣再開幾服安養的方子,更要緊的還是殿下需忌勞忌累,忌怒急哀。”

這病本身便是公主哀恸過甚,又兼勞累,可胡院首這把年紀了,自是知曉,公主這處境,要不勞累是不能的,能使她急火攻心,要看開釋懷,也是極難。

淑妃斂下眸子,輕撫明蘇的額頭,道:“那便勞煩胡院首了。”

頓了頓,又道,“若有人問起,院首便只說公主是舊傷複發,又遇天寒,風寒入體,以致卧床,其餘便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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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院首明白,唯唯稱是,提着藥箱退下了。

殿門合上,淑妃這時方問:“出了什麽事?”

她隐隐有所預料了,但看到玄過呈上的供狀,仍是一陣哀痛,連她都如此,明蘇看到供狀之時,該如何痛不欲生。

“殿下命小的捉程池生的幾名心腹,小的搜尋多日,不見人影,昨日守在北城門的一名侍衛蹲到了那幾人出城,模樣極倉皇。

小的忙帶人追趕,在城外拿住了他們。原是欲将他們先捉拿回京,待殿下審訊,然而其中一人認出了小的,将事情都抖了出來。”

淑妃握着明蘇的手,那手冰冷冰冷,像是外頭的雪,怎麽都暖不過來,她問道:“然後呢?”

“原來是三皇子将府中的內應全拔了,五皇子知是離間不成,殿下知曉那貔貅并非三皇子送出,他遷怒程池生,又命程池生速清理幹淨首尾。

這幾人皆是知情人,見情形不對,便想要逃,剛出京,就落到小的手上了。”

玄過說到此處,看了看公主,又低下了頭:“他們想要活命,打算用兩條消息換殿下庇護,其一便是鄭家小姐的死訊,其二也與鄭家小姐有關,他們要當面說與殿下。

小的想,鄭家小姐人都不在了,不論他們想要當面說與殿下的,不論是什麽,于殿下而言必然極難承受。

于是小的便自作主張,先将死訊呈了上來,以免一次……”

以免一次,傷得過深,殿下一蹶不振。玄過沒說下去,淑妃懂了,道:“你做得好,外頭還得你打理,明蘇這境況,不能叫人知曉,方才在場的,得讓他們管好自己的嘴巴。”

玄過重重磕了個頭,道了聲是,退下了。

又過一個時辰,藥煎好了,端了上來。

明蘇一直未醒,淑妃坐在床邊陪着她,想将她的手捂暖,卻怎麽都捂不出一點暖意。

藥端來了,淑妃喂明蘇服藥,明蘇的牙關緊緊閉着,也不會吞咽,藥汁順着唇角流下,怎麽都喂不進。

請了院首來,問如何喂藥,院首也無辦法,衆人束手無策。

院首道:“只好等明日殿下醒來,再用藥了。”

“明日便能醒?”

院首不敢答話。

淑妃便明白了,擺了擺手,也不為難他。

殿中靜了下來,香爐袅袅升煙,殿外的風聲,呼呼地響。

明蘇的雙目始終合着,淑妃終于顯出無力的神色,她擱下藥碗,緊握住明蘇的手,欲開口,話語卻都被堵塞在了喉中。

她深吸了口氣,緩了緩,方溫聲道:“母妃知道你難受,不想醒來,不想說話,也不想面對這結果。可是明蘇,我們有時候是不得不……”

淑妃有些說不下去,眼淚跟着滑落了下來,“是不得不面對至愛離去……你要好好地活着,去做她希望你做的事。來日黃泉相見,她問起時,你才答得上來。”

她說了幾句,無力地發覺詞不達意,她有許多想勸明蘇的話,可能說出口的卻寥寥無幾。

她心中越發地害怕,拉着明蘇的手,近乎哀求:“你快好起來,母妃只有你了。”

明蘇仍是無聲無息的,她像是已然絕望,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請太醫的動靜頗大,到夜間,宮中各處都聽聞了。皇帝派了人來問,玄過照着定下的說辭答了。

夜間不好探病,賢妃、德妃等妃嫔處聞訊,只遣了宮人來問。仁明殿卻是皇後親自來了。

玄過才送走了德妃遣來探疾的宮人,見皇後踏着夜色親自來了,忙上前相迎。

鄭宓一面往裏走,一面問道:“公主為何突然病了?太醫怎麽說?用藥不曾?”

若是旁人,玄過自是要攔在殿外,但皇後與殿下同屬一營,是盟友,她如此着急,攔着不讓探疾,未免僵硬。

何況殿下卧病,皇後不通醫術,是瞧不出她因何而病的。

玄過跟在她身後,回道:“殿下是累着了,天又冷,便受了風寒。”

鄭宓在殿前的石階前止步,回頭問道:“是風寒?”

她目光銳利,玄過心下一寒,面上則極自然道:“是,太醫已瞧過了,不礙事,娘娘放心。”

鄭宓聞言,回過身,不等玄過替她開門,徑直推開了殿門進去。

她繞過帷帳,看到躺在床上的人,三兩步間便跨到了床前。

明蘇躺着,遠遠地看,便似乖乖睡着了一般,走近,方知她的氣色有多難看。

鄭宓坐到床邊,輕輕地碰了碰她的額頭,冰涼的,她轉頭看了看,火爐已挪得極近,床上也多蓋了床錦被。

“是風寒?”鄭宓再問。

“是風寒。”玄過回道。

自上回相見,明蘇狀如困獸,鄭宓便極不安,總覺明蘇心中裝着事。

數日過去,聽聞信國殿下病了,她是着急,匆忙趕來。

結果卻說是風寒,鄭宓不通病理,可這模樣怎麽瞧,都不像是風寒。

是怎麽了。鄭宓握住明蘇的手,轉頭道:“取個手爐來。”

玄過吩咐人去取了,自己卻不走開,在一旁看着。

鄭宓知他忠心,便由了他去。手爐取來了,鄭宓接過,放到被褥中暖着。

明蘇似是極冷,額上卻開始冒汗。鄭宓伸手一摸,卻是冷汗。

“哪位太醫瞧的?”鄭宓再問。

玄過如實回道:“是胡院首。”

鄭宓便點了點頭,安心了些,明蘇有恙,一貫都是胡院首來看的。

她取出帕子,替明蘇拭汗,口中又問:“淑妃可來過了?”

她問得極自然,好似她便是這間殿宇的主人一般,問話的語氣,也似問自己的宮人,玄過雖覺奇怪,仍是回道:“淑妃娘娘來過了。方才陛下命人來召,說是喬婕妤宮中,幾位妃嫔正一處開詩會,命娘娘前去同樂。”

鄭宓盛怒,面色極冷,回頭對着明蘇時,又柔和下來,柔聲道:“別怕,安心養病。”

玄過這時方明白殿下平日總說皇後勾人,不是假的。

他正要逐客,皇後便道:“詩會怕是要開一夜,公主這裏,本宮照料。”

說罷,見明蘇嘴唇幹燥,命取水來,要喂她喝。

雲桑立即便去了。

玄過一面急公主的病,一面又想這主仆怎地如此不見外,雲桑已将水取來了,溫的,恰能入口。

皇後接過了水,放到一旁,起身将公主扶起。女子力氣有限,她扶得勉強,玄過欲上前相助,皇後卻道不必。

她扶得費勁,卻很小心,小心地護着公主,不讓她磕着碰着,小心讓她倚到自己身上,而後端起杯盞。

皇後很用心,玄過看到了,可惜無用,殿下飲不下湯藥,自也飲下水。他正欲開口,便見皇後柔聲道:“乖,喝一些。”

令玄過大驚失色的一幕出現了,公主乖乖地将水喝了下去。

他忙出殿,将藥端來。鄭宓見此,什麽都沒說,只接過了藥,一勺一勺地喂明蘇飲下。藥是苦的,人本能便抗拒,喂得便不如水那般順暢。

皇後耐心地勸:“用了藥,病就好了。你乖一些。”

明蘇便真的乖乖用了藥。

藥碗很快便空了,皇後将她扶着躺了回去,試了試她額頭,仍舊涼,便命再取了一個手爐來。

玄過不急着逐客了,卻仍在盯着,他發現皇後照料公主極熟稔,仿佛做過許多次,甚至連殿下溫水愛喝幾分熱都清清楚楚。

到了後半夜,明蘇病勢反複,體溫時冷時熱,她在被窩裏蜷成一團,鄭宓輕輕拍她,安撫她。明蘇漸漸蜷到她身邊,貼着她的腿。

她能感覺到,淑妃對她說話時,她隐約聽得到。

可她沒有力氣回應,也不想睜眼,不想醒來,她想,她和阿宓不會黃泉相見的,阿宓不要她了,又怎會在黃泉等她。

她還想,不必醒來了,已沒什麽能讓她牽挂了,她知曉對不住母妃。

可她真的好累,等了五年,等來一場空,她真的不想再活着,再去朝中争鬥,再與人玩弄心計,阿宓不在了,她做什麽都沒了期待,也失了意義。

她當真想就這般睡下去,可她卻感覺阿宓好像回來了,就在她的身邊,她感覺得到她的氣息。

就像回到了小客舍中,她最後一次見阿宓的時候,她喂她服藥,喂她飲水,要她快快好起來。

明蘇覺得像夢,倘若不是夢,哪有這般好呢。可即便是夢也好,如今除了夢,她還能去何處見她。

她想說,我乖,我聽你的話,你能不能別走了,若非要走,将我也一并帶走吧。

無人回答,可阿宓氣息卻始終在,輕輕地包裹着她,安撫着她。明蘇跟着安穩下來,不住地朝着那氣息靠近。

她想問,你是不是回來了?

卻開不了口。

她想說,你不回來也無妨,你可以喜歡別人,可以抱抱別人睡,也可以忘了我,不見我。

只要你還留在這世間,我便覺得算是與你白頭相守了。

可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她一時覺得着急,怕醒來什麽都沒有了,一時又想阿宓還在的,她會陪着我。

像是瘋了一般,什麽念頭都冒出來,一時是鄭宓也喜歡她,一時是鄭宓恨她,抛棄她,可所有的念頭都彙成一句,只要你活着,什麽都好。

但阿宓的氣息卻極使人安心,穩穩的,始終都在。

明蘇瘋亂的心緒竟被安撫了下來,她想阿宓一定是回來了,她沒事,她平平安安的,否則怎麽會在她身邊呢。

她不住地朝着那邊靠近,直到阿宓抱住她,将她容納在懷裏,明蘇終于鼓足了勇氣,想要看看她。

她極力睜眼,卻是頭痛欲裂,眼皮沉得似山一般。

但她卻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看一看阿宓,她努力地睜眼,竟是真的睜開了。

她看到她真的被抱在懷中,明蘇一喜,想,不是夢,是阿宓回來了。

她接着擡頭,看到的卻是另一人。

心頓時便如被刀剜過一般,明蘇疼得蜷縮起身子。

鄭宓一夜未眠,直到天亮方稍稍合眼,睡得并不深,她一動,她便醒了,眼睛還未睜開,口中已柔聲安撫:“殿下別怕。”

睜開了眼,低頭欲看明蘇如何了,卻對上了一雙赤紅的眼眸。

鄭宓一愣,随即歡喜:“你醒了。”

明蘇發絲雜亂,面色蒼白,赤紅的眼中逐漸浮現痛恨,她的喉嚨像是被堵住了,聲音嘶啞難聽:“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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