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被她靠着睡了整夜, 鄭宓半邊身子已麻了。劈頭蓋臉的一句滾,她竟沒反應過來。
明蘇的模樣,着實使人擔憂, 上回相見, 她形如困獸, 而今便仿佛當真成了一頭被困于陷阱的走獸,渾身都是刺。
“你先躺好,胡院首就在殿外,我宣他進來。”鄭宓溫聲,欲探身為她掩下被角。
明蘇看着她, 眼神似刀, 又極冷漠, 落到鄭宓身上,如芒在背。
鄭宓像是沒發覺, 取出被下的手爐, 裏頭的炭火已涼了, 她命人裝新的來,又替明蘇壓好了被角。
胡院首入殿來了, 先向二人行了禮,明蘇的目光一直在鄭宓身上,那目光已不是往日或帶些嘲諷,或冷淡疏離,又或無意之間流露出的依賴信任, 已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怨憎與厭惡。
這二人氛圍不對, 胡院首埋首把脈,不敢發出一絲聲響。
半晌,鄭宓問道:“如何?”
胡院首微微擡頭, 看了眼公主,磕絆了一會兒,方回道:“風寒入體,還需靜養,殿下需好生用藥,不可過度操勞。”
鄭宓看了胡院首一會兒,看得他又低下了頭,方覺無趣,道:“胡卿去開方子吧。”
風寒這樣的診斷,自非真話,不過是礙着她在,且又照看了殿下一夜,辨不清她是不是「自己人」,斟酌後,順着明蘇的态度,虛言以對罷了。
胡院首退了出去。
宮人送了新換了炭火的手爐進來,開門時鄭宓透過門縫看到了外頭,外頭白雪皚皚,卻是冬日裏難得的陽光明媚。
她接過手爐,欲放入明蘇的被窩裏,手腕便被牢牢地抓住了。
她的手冰涼的,勁道很大,鄭宓動彈不得,只得對上她的目光。
明蘇的眼神已不只是厭惡,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只要你滾得遠遠的,我便什麽病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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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的手抖了一下,她看着明蘇,确定這話的的确确是自這人口中說出的,又對上她尖刻的眼神,擡起右手握住明蘇的手腕,欲将她的手拉下來。
可明蘇力氣要比她大得多。她用了全力,都未能拉動她。
鄭宓的眼睛已開始紅了,她開口,啞着聲:“松開……”
明蘇當真覺得她煩了,松開手,翻了身,背對着鄭宓,不聞不問。
鄭宓仍舊将手爐放入她的被窩中,也仍舊替她壓好被角,倒了杯水,放到床頭,做完了這些,方開門出殿,一語未發。
貞觀殿外,賢妃與德妃來見,玄過知殿下醒了,也知她此刻必不願見這些無關緊要之人,便将二人攔在了門外。
二人位居四妃多年,在這後宮中幾是說一不二,何曾有小小的內侍敢如此無禮?縱使是皇帝身邊的趙梁,見了她們也是客客氣氣的。
可玄過就是不讓,他面上也是和氣恭敬,言辭更是客氣得體,可那雙腿便似與地面長到一起了,一分都不讓。
二人也不好硬闖,只得離去。
賢妃尚好,不見便不見,雖覺受氣,但她本就心思深,面上也不顯露。
德妃氣性則大一些,回頭見那小宦官還立在原地,見她回頭,十分恭敬地往下一揖,氣得笑了:“賢妃妹妹瞧,這玄過像不像一個人?”
“何人?”
“李槐啊。”德妃道,“仁明殿的前內侍首領,笑面狐貍,面上和和氣氣,見了誰都笑臉相迎,私下裏手段陰狠,後宮諸人誰見了他不怕。”
賢妃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德妃也許久不曾提起這些舊人舊事了,偶一提起,不免說得多了些:“可他對廢後,對信國,當真是忠心,我記得,信國幼時,第一回去書房,便是他送去的,那會兒信國還小,李槐唯恐她累着,要使肩輿擡她。
偏偏信國少時是沉穩的性子,又是第一日拜見師傅,不步行恐不心誠,不肯,非要自己走。
李槐無法,只得跟得緊緊的,又恐殿下頭一日上學不習慣,那一整日,哪兒都未去,就在書房侍候着。”
賢妃還是不說話,德妃卻望過來:“我記得明辰還背地裏嚼過舌根,說信國上學,竟是皇後跟前的內侍首領做的侍讀,好大的架子。”
賢妃心下暗惱,面上卻笑着道:“明辰素來孝順友悌,待明蘇更是愛護,怎會說這樣的話?
若不是他那時初入朝堂,正忙着,便是叫他去給明蘇做侍讀,他也樂意去。”
說完了這一句,便到了一處岔路口,二人自來相看兩厭,幹脆分道揚镳。
鄭宓在檐下立了許久,草木石階上的雪似是被陽光鍍了層金,暖暖的,可再暖,都是假,雪仍是徹骨的冷。手腕有些疼,鄭宓用右手撫了兩下。
玄過應付完二妃,入門來,見了檐下的皇後,忙上前,恭敬道:“娘娘怎地出來了。”
鄭宓面色如常:“公主醒了。”
玄過大喜。
“本宮先回去,公主若有事,定要使人來說。”鄭宓吩咐道。
玄過笑道:“小的記下了。”
鄭宓想到方才胡院首的态度,知他這話不過敷衍。
她于明蘇而言是外人,她身邊的人,自是不會将她放在眼裏。
鄭宓該高興,這些人替明蘇辦事,對她忠心,可心中的酸楚卻越來越濃郁。
她正色了些,道:“公主與本宮已是榮辱與共,她若處劣境,你必得命人告知于我,我必來幫她。”
玄過眼中透着些計較。鄭宓知他衡量的,不是她的真心,而是前頭那句榮辱與共。她與他們還不到能講情義的時候。
思量瞬息而過,玄過笑意更深了些,也愈加恭敬了:“娘娘放心。”
鄭宓這才走了。她走出貞觀殿的大門,那一聲滾不住地在她腦海中回想,心口這時才尖銳地生出痛意。
她想,究竟是怎麽了?上回相見,雖稱不上愉快,可明蘇待她也還溫和,怎地數日不見卻成了這樣。
這中間必是有事。不是宮中的事,若是發生在宮中,不可能将她瞞得一絲不透,如此,便只能在宮外。
她得再快一些了。鄭宓想道。她很怕明蘇出事,她能失去的,已不多了。
玄過送了皇後離去,推門入殿,便見殿下自床下下來了。玄過大急,忙上前扶她:“殿下怎地下了床?”
明蘇推開他,自取了外袍披上。她臉色還是蒼白的,唇上無一絲血色,起身時還有些搖晃。
玄過急,想着淑妃娘娘怎地還不回來,果真如皇後所言,一個詩會,竟去了徹夜。
“皇後來了多久。”明蘇只穿了身外袍,便要出去。
玄過忙扯下大氅,披到她身上,口中回道:“昨晚來的,照顧了殿下一夜。”
照顧了一夜,所以夢中察覺到的氣息,不是阿宓的,而是皇後的。她竟将皇後認成了阿宓。明蘇心如死灰。
她朝往外走,走到外頭,迎來灑了一地的陽光,便定住了,她想起來,曾也有過一個明媚的冬日,她與阿宓在宮中玩鬧,自禦花園的一端到另一端,阿宓什麽都由着她,摘到的最好的梅花,也送給她。
耳邊好似傳來那時的笑聲,明蘇眼眶一熱,咬緊了牙關,忍住了,道:“帶我去見他們。”
這他們指的自然是程池生那幾名心腹。玄過稱是,想的是恰好還有一則消息,那幾人要當面說與殿下,也不知是什麽事,也不知殿下撐不撐得住。
明蘇已什麽都顧不上了。
這一路出宮,她走得極快,回到公主府時,她已有些暈眩,頭疼得像是要裂開,胃中一陣一陣地翻滾,疼痛劇烈。
可她顧不上,她得問明白阿宓的屍身在何處,她要接她回來。
那幾人就關在公主府後院的空房中。
空房裏頭陳設家具都被搬空了,幾人被綁在柱上,過了一夜,已是疲憊不堪,見門自外頭推開,幾人紛紛精神一震,望向門口。
進來的是明蘇,她身後還有兩名侍衛。
那幾人既害怕,又覺看到了希望,他們紛紛對視一眼,為首的道:“只要殿下保小的們一命,小的還有一事,要告訴殿下。”
“什麽事?”
那人道:“與那鄭氏有關,殿下必然想聽的。”
明蘇「哦」了一聲,竟是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驟然浮現笑容,竟襯得她好似鬼魅一般,她點頭:“不錯,與她有關,孤确實想聽。”
她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你們說。”
幾人見她如此好說話,不免有些懷疑,為首那人道:“殿下當真能保我們性命?”
“能……”明蘇想也不想便道。
“以何為憑?”
“以何為憑?”明蘇想了片刻,想到什麽一般,笑了起來,道,“便以孤的命吧,若保不住你們,孤将命賠給你們,如何?”
身居高位之人,哪一個不将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何曾有人這般随随便便地說出來的,幾人自是信了,也極不安地觑着公主。
“說罷……”公主溫聲道。
那幾人不好再拖,也就說了。為首的那一人道:“其實,五年前,殿下與鄭小姐,早就被将軍找到了,初到江南,你們的行蹤便已暴露。之後,便一直有人監視着。”
早就追上了……她與阿宓在那小鎮橋邊的石板上聽戲,在雪中趕路,在黎城的客舍中養病,都是被人盯着的。
明蘇掩在袖下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她面上竟還若無其事地笑:“竟是如此,孤才知道,然後呢?發現了蹤跡,怎不現身?”
“不敢現身。”另一人接口道,“陛下給的密旨是殺了鄭小姐,但要将殿下好好地帶回京中。
那時楚家正崛起,楚太尉對殿下與淑妃娘娘都極上心,将軍擔心殺了鄭小姐,殿下回京後報複。
于是便一路跟着,欲尋機行事。可殿下與鄭小姐時時都在一處,甚少分開,連跟了月餘,都未尋見下手的時機,直至那日雪後,鄭小姐獨自離開了黎城。”
明蘇的聲音有一絲顫意:“離開了黎城,後頭呢?”
“也幸好鄭小姐走了,否則殿下也要受牽連。将軍久久不能交差,京中已使人來催了。
他原本已打算就在那一日,扮作山匪入城打劫,将殿下與鄭小姐一并……”
那心腹膽怯地看了公主一眼,接着道,“好來個死無對證,既能交差,又不怕殿下來日報複。”
說到這裏,幾人也就沒再保留,全部說了出來。
“鄭小姐離開黎城,我們分成了兩撥,一撥跟着她,一撥回到殿下所在的客舍中,将房中的銀錢都取走,威脅了店家,帶走了馬車,并賣給了鎮上的一老翁,好讓殿下以為鄭小姐棄您而去。”
“另一撥追着鄭小姐,到了遠些的容城外,将她刺殺。此事極容易。”
明蘇兩耳嗡嗡作響,只覺天旋地轉,感覺惡心透了,她想吐,可胃中卻是空的,她站起來,又問:“她的屍身在何處?”
為首的那一人已怕了,另一人答道:“屍身焚燒了,屍骨無存。”
“那骨灰呢?她的骨灰呢?”
“骨灰撒入河中,分毫未留。”
明蘇猛然間一陣咳嗽,那幾人心驚膽戰地看着她,兩名侍衛忙來扶她,明蘇推開他們,自他們腰間抽出刀。
刀刃與鞘劃過的聲音格外刺耳,刀光映着那幾人的臉龐,幾人大急,瞪大了眼睛,道:“殿下答應過……”
明蘇像是沒聽到,她也的确沒聽到,兩耳嗡嗡作響,滿腦子想的都是屍骨無存,她到第一人面前,将刀捅入那人腹中,一刀不夠,還有第二刀,她口中喃喃地道:“是怎麽刺殺的?你們怎麽下得了手……”
血濺在了她衣服上,臉上,第一個完全不動彈了,像一攤軟肉,她又去第二人面前,然後是第三人……
房中衆人都被她吓到了,最後一人尖利的叫聲響起:“你言而無信,暴虐嗜殺,你會有報應的!”
明蘇停頓了一下,頭疼得要裂開了,無數畫面在她腦海中閃過,鮮血,刀光,倒在地上滿身是血的人,她低語道:“我不怕報應,我只怕報應不來,你們先給我的阿宓償命,我再給你們償命……”
刀沒入那人的腹中,那人說不出話了,血還是熱的,從明蘇的手上淌下,她頭疼得跪到了地上。
“阿宓……”她低低地喚着,她沒有不要她,阿宓并不是丢下她了。
她恨了五年,全是虛妄。她的阿宓,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再也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的聲音。
撕心裂肺的哭聲傳出,明蘇跪在地上,從今以後,她的生命只剩絕望,再也沒有光亮。
作者有話要說:原本程池生視角的回憶,改成這幾個心腹口述,感覺說出來更加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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