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詩會開了一夜, 一殿妃嫔皆是困倦疲憊,什麽詩句都做不出來了,偏又不知陛下起了什麽興, 非要她們在此吟詩。

将近, 方有一禦前的宮人來道:“諸位娘娘的詩篇,陛下都看過了,皆是佳句。”

宮人笑了笑道,“晚些時候,陛下各有賞賜,各位娘娘且回去歇着吧。”

衆人具松一口氣, 口中還得謝過陛下賞賜, 待那宮人一走, 妃嫔們一哄而散。

淑妃最尊,走在最前。她記挂着明蘇, 匆匆趕往貞觀殿, 半道上卻遇上了皇後。

鄭宓才自明蘇那裏出來, 見了淑妃多往她身上瞧了兩眼。

皇後在前,淑妃自是要上前見禮, 她出來時,皇後還未至。

故而不知皇後在貞觀殿停留了一夜,只僞作閑适,見禮道:“臣妾見過皇後。”

鄭宓知她心中急, 也不耽擱她, 道了一聲免禮,正要走,卻見淑妃面上憔悴, 衣袍之上,有些褶皺。

二人擦肩而過時,鄭宓低聲道:“淑妃的衣衫亂了。”

淑妃一怔,想到什麽,心道,疏忽了。又回頭看去,皇後已走遠了,她若有所思地停了會兒,身邊的姑姑出聲道:“娘娘?”

淑妃回神:“先回宮,一夜未眠,衣衫亂了,待本宮更衣梳洗,再去瞧明蘇。”

紫宸殿中,皇帝寫了一篇大字,興致悠哉地命四名內侍拿起來,細細觀賞。

他的書法着實精到,所寫之字,堪稱大家。朝裏朝外,但凡見過皇帝親筆的,無不贊嘆,皇帝亦極得意于此。

他欣賞了好一會兒,笑問左右道:“這字如何?”

趙梁堆起了笑臉,贊道:“陛下這字,天下間無人能及了,小的慚愧,便是練上一千年一萬年,也及不上陛下之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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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哈哈大笑:“這便是誇大其詞了。”他又端詳許久,道,“不過書法一道,也确實講究天賦。”

他命人這幅字收起,送去裝裱,外頭進來了名宦官。

這宦官與尋常宦官不同,形體較為精壯。他名陳巢,近年來一直為皇帝打探消息。

趙梁見此人,眼神微微一閃,面上笑意如常。

陳巢先行了禮,皇帝見了他,命左右都退下了,只留下了趙梁,方問道:“淑妃在詩會待了一夜?”

陳巢答:“是,娘娘不曾中途離去。”

皇帝笑了一下:“看來明蘇确實如太醫所奏,只是風寒。”

趙梁順勢附和:“陛下天縱英明,太醫哪兒敢虛言以對。”

皇帝一笑置之,踱步至禦座後坐下了,忽想起什麽,又問:“那淑妃離開詩會,可是立即去了貞觀殿?”

“不曾……”陳巢回道,“淑妃娘娘回宮梳洗更衣後,方去了貞觀殿。”

皇帝點了點頭,宮妃無不看重容貌衣裝,淑妃行了一夜詩會,自然疲憊,若是明蘇無大礙,她該先回宮修整才是。

如此看來,确實只是風寒無疑了。皇帝滿意,身子朝後仰,靠在椅背上,姿态閑适。

既已召了人來,他便幹脆多問了幾句:“明寅、明辰處,近日可有異常?”

“三皇子殿下拔了不少五皇子殿下安在他府上的暗裝,五皇子殿下羞惱交加,又不占理,只得忍耐。”陳巢禀道。

皇帝仿佛覺得很有意思,問:“明寅是怎麽發現暗樁的?”

“好似與信國殿下有關,三皇子殿下揪出的第一個暗樁就送去了信國殿下府上,小的推測是信國殿下提醒。”

皇帝沉思了一會兒,而後笑了起來,似是覺得更有趣了,他撫掌道:“看來是明蘇挑着他們相争了。可明辰安在明寅府上的暗樁,怎麽會撞到明蘇手裏了?”

陳巢答不上來。

“怎麽?明蘇府上竟無明辰明寅防範得更嚴實?”

陳巢回道:“那暗樁自己登門求見信國殿下,不知交談了什麽,他前腳離開信國殿下府邸,府上後腳便派出人跟上了。

那兩撥人身形皆極迅疾,并精通閃躲之術,小的派去的暗梢被甩了。

但自之後之事瞧,小的推測是五皇子殿下借安在三皇子府上的暗樁行離間之事,不想卻被信國殿下識破,殿下反手将此事透與三皇子殿下,這才有了三皇子殿下嚴查府內之事。”

他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皇帝自己捋了捋,也是如此,便道:“多看着明辰與明寅。”

陳巢暗自松了口氣,若是陛下要他盯緊信國殿下,那便十分困難了,三皇子與五皇子府上雖也防範頗嚴,卻不是一塊鐵板。

信國殿下府上則不然,很是詭異,暗樁也安插得進去,可每回傳出的消息多是些不大要緊的,看信國殿下平日所行,哪會只是這些不要緊的事。

幸而陛下對三皇子與五皇子更警惕。

陳巢也覺理當如此,畢竟信國殿下再如何能幹,也只是公主罷了,三皇子五皇子卻是能繼承大統的。

他稱是退下了。

皇帝思索了一會兒,突然轉頭問趙梁道:“你說,何時讓明蘇知曉鄭宓已死好呢?”

趙梁面上堆着笑,心底卻是一片森冷:“陛下運籌帷幄,自然早有謀斷。”

皇帝籲了口氣,笑了一聲,道:“再等等,讓她知道,便留不得她了,眼下且還用得上她。”

趙梁仍是唯唯應和道:“陛下說得是。”

天只晴了一日,翌日便又是風雪交加,算一算這似乎是連年來,雪下得最多的一年,幾乎不曾停過。

年下裏,街市的百姓越發得多,都忙着囤積年貨,走親訪友。

這幾日衙門裏的大人們都似格外寬容,威嚴之餘,還顯得和氣不少。

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山谷裏,有一片墓地。也不知是哪一年起的,有傳聞這一片風水極好,既興人丁,又旺財運。周圍許多平民百姓家中有長者亡故,都安葬在此。

時日已久,新墳舊墓交錯,幾代下來,有些後人竟辨不出哪一處是自家祖上之墓。

明蘇就站在這裏,她獨自來的,選了一塊能照着陽光的地方,用鋤頭挖了深深的一個大坑。

而後将她帶來的一個巨大的木盒子拖過來,放了進去。

那裏頭全是鄭宓的物件,有她曾經穿過的衣衫,有她的簮環玉佩,有她用過的筆墨,有她喜歡書。

甚至于還有她當年撫過的琴,全部齊齊整整地擺放在盒子裏。

木盒埋了起來,上頭堆出高高一土堆。而後她坐在土堆前,取過一塊木板,拿着刀,在上頭刻字。

刻什麽呢?她想了許久,最終只刻下了鄭宓之墓。

這是鄭宓的衣冠冢。聽聞無墓葬牌位之人,死後得不到祭祀,亡靈是不得安寧的。

明蘇半夜醒來,想到此事,便連忙收拾鄭宓用過得物件。

一收拾才知,這些年,她竟已攢了這麽多了。

碑刻好了,只是簡陋的木制。這四下的墳墓全是草草地以一塊木板刻就的碑,許多經風吹雨打,都腐爛了。

明蘇樹好了碑,點了香燭,擺上菜肴,斟上酒,連帶着周圍的幾處墳墓都祭了一遍,最後回到鄭宓的墓前。

她跪下來,不敢看墓碑,低着頭,道:“這麽多年了才為你置墓……”

天還是冷,山谷裏的風尤其大,明蘇的發絲都被吹亂了。她今日穿得素淨,發絲只以一支木簪绾起。

“這周圍俱是你的父母長輩,你在此處,與他們重逢,興許能有些許寬慰。”

當年,但凡為鄭家求情的,全部入了罪。後頭鄭家衆人棄屍亂葬崗,無人敢收斂。

明蘇于民間之事很生疏,苦思良久,才像出一法子,暗地裏,買通了一群地痞,裝作去翻衣衫中的財物。

而後悄悄地給每具屍身上塗抹了藥物,以免野獸啃咬。

等了幾夜,等到派來看守之人松懈了,方将屍首偷了出來,藏在一處義莊裏。

鄭家之人,明蘇大多都未見過,但幸而那多年相處裏,鄭宓給她講過許多人的性情樣貌,她勉強分清楚了。

她不敢擇地下葬,又怕被發現。安葬祭祀,皆是大事,不能馬虎,她怕最後辦不成此事,也就未告訴鄭宓,以免她一場空歡喜。

後自江南回來,棺木中的屍身竟都還在,只是大多化作了白骨。

明蘇尋了許久,尋到了這個地方,這才悄悄地将人都下葬了。

她原想,等阿宓回來,她将此事告訴她,哪怕阿宓還恨她,也一定會動容的,到時說不定就會對她心軟了。

她雖日日都念叨着,要阿宓先說喜歡她,才肯原諒。

其實她心中一點把握都沒有,不過是這樣說來,讓自己安心罷了。

否則一日日一年年的等待,她又如何撐下來。

明蘇将一杯酒灑在墓前,她有許多話想說,可真要開口,又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阿宓……”明蘇喚了一聲,這二字往日總使她覺得甜蜜安心,可眼下卻是鑽心般的疼,她忍着眼淚,不讓它掉下來,她想好好地與阿宓說說話,若是落淚,聲音便哽咽了,那如何說話呢。

緩了許久,她方道:“我其實,從未恨過你,雖誤會你棄我而去,可我并沒有真的怨你,我只是……”

眼淚到底還是落了下來,她停頓了一下,方接着道:“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與你有關聯,你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愛你。

你我之間,再不相幹了,我好怕,便想那就恨你吧。”

“我真的好想你,日日夜夜都想,我夢見了你許多次,每回夢裏都不想醒來,每回醒來,我都想阿宓一定就要回來了。”

“我想跟你一起走,去哪裏都好,黃泉地方我都不怕,你等等我好不好。”

她取出挂在頸間的小貔貅,眼淚已布滿了面容,她還是一字一句的,努力把話說清晰,生怕阿宓聽不清。

“這個,小貔貅,是我贈你的信物,又回到我手上了,我只當是你回贈我的,只當你我已交換過信物,我是你的人了,将來我們相見,你一定不能認不出我。”

她一句一句地說,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直到天暗下來,雪越下越大,在她身上積了起來。直到等在山谷外的玄過不得不來勸她離去。

明蘇坐在回去的車裏,山間路不大平,搖搖晃晃的,她又哭了一場,混沌的腦子像是清醒了一些。

她忽然間有些明白母妃說的那句,人有時是不得不面對至愛離去的。

縱然痛徹心扉,可命運之下,人當真毫無還手之力。

她想阿宓會希望她怎麽做,阿宓若能活過來,她會做什麽。她必得完成她的心願,她也要給她報仇。

不論是誰,那些參與了此事的人,一個一個,都要償命。

明蘇的腦海只留下了一個報仇的念頭。有了支撐,好像活着也不是太難。她重新規劃起來,打算尋一條最近的路走。

從前想要翻案,她還會顧惜自身,想要保全自己,好與阿宓相守下去。而今她也不怕什麽魚死網破了。

又過數日,便是除夕。

除夕當日,宮中有宴,皇子公主們都得入宮,與皇帝守歲。

宮宴設在延福宮。這一日都沒什麽事,宗室們早早便來了,或是各自閑聊,或往紫宸殿拜見皇帝,女眷則入後宮,與相熟的妃嫔說話。

明蘇也到得早了些,她原想往後宮見淑妃,可走到半路,瞥見一處假山,步子便定住了。

這宮中處處都有她與鄭宓留下的身影,到了哪裏都能睹物思人。

明蘇朝着假山走去,耳邊像是能聽到鄭宓的笑語:“殿下躲在這裏,是怎麽了?”

明蘇緩緩走近,像是看到年少時的自己,被發現後,紅着臉,嘟囔着:“我只是想靜靜。”

“不是因聽到了五皇子嘲笑你只會讀書什麽都不會嗎?”阿宓說道。

她一下子就戳穿了她的心事,按理她該像被踩了痛腳一般惱羞成怒的。

可這話是阿宓說的,于是她沒有羞惱,而是望着她,十分認真地問:“我真的只會讀書,将來什麽都做不了嗎?”

阿宓說:“不是,殿下将來會很厲害,會比五皇子有本事。”

她輕描淡寫的,可她卻信了,憋在心中的郁氣瞬間就消失了。她喚了聲:“阿宓……”

阿宓轉頭看她,她的眼睛那樣好看,剔透溫柔,滿滿的都是她的身影。

她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與沖動,只記得腦子是空的,踮起腳尖,在阿宓的臉上親了一下。

阿宓很驚訝,明蘇記得她其實害怕了,怕冒犯到了阿宓,怕她生氣,她着急壞了,卻想不出話來解釋,結果阿宓只是對她笑了笑,道:“殿下要快快長大啊。”

“阿宓……”明蘇心中默念着,走過去,走到當年她們相對而立的那處。

假山彎彎繞繞的,轉過最後一處路口,明蘇卻突然定住了。她與阿宓當年待過的地方站了一女子。

她身着青色的宮裝,宮裝上繡着兩只鳳凰,她背着她,聽到響動,她轉過身來,發上的金步搖微微晃動,那人轉過身,見了她,似有些意外,卻仍是對她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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