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皇帝卧病, 早朝自是取消了,近日的奏疏俱是幾名重臣商量着批示,極為要緊非皇帝過目不可的, 則都送去了紫宸殿, 堆在了禦案上, 等着皇帝大好了禦覽。

明蘇到時,幾位大臣都在了,見她到了, 皆起身行禮,舉止之間較之往日恭敬不少。明蘇一看, 便知皇帝已知會過他們了。

果然, 待衆人行過禮, 坐下後,中書令便道:“一切皆聽殿下吩咐。”

明蘇一聽, 目光便在殿中衆人身上掃過, 果見衆人各懷心思。

五皇子三皇子争鬥了這些年, 這些重臣之中豈會無偏向。

皇帝知會,必不會明白坦言二子不肖, 見君父驟病,而生自重之心,欲修其羽翼,稍作警示。

而只會稍稍表露些許不滿,而後在明蘇行事之時, 再加以偏向, 此事便成了。

但明蘇行事之時,必會遭到底下阻撓,單單眼前這幾人, 便是各懷心思,尤其是皇帝這一病,大臣們必然各有打算。

中書令說罷,不聞公主開口,餘下幾人懼明蘇往日之威,也不敢出聲。

明蘇随手拿過案上的一本文書,看了幾眼,想的不是如何完成父命,削減二位皇兄的勢力,而是皇帝究竟要做什麽?

若說是那二人将手伸到了禁軍與京防,使得皇帝忌憚,卻也不至于忌憚至此。

他二人經營日久,在軍中倘若仍是一點都插不上手,那才是真的奇怪。

依明蘇之見,整頓二軍,稍加警示也就罷了,何至于削其羽翼。

且聽昨夜陛下話中之意,似是要她盡快辦完此事。

何必如此焦急?

更何況這些年來,陛下看似寵着她,縱着她,依賴她,可其實,甚少與她權柄,只在她周旋于二位皇兄之間時,方才予以支持。他顯是防着她,又為何驟然與她這樣大的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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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想不明白皇帝的用意,又怎會如他之意。她笑着與衆人說了幾句,态度很是溫和,說到二位皇兄身上時,卻是不輕不重地帶過,似是暫且還未想好如何行事,不願此時深談,又似接下這樁差事她也無可奈何,心下正沒主意。

大臣們也在察言觀色,見她如此,都暫且松了口氣。

皇帝不問朝政,許多事不好決斷,中書令也另有事與公主商量,明蘇便一直留到了日落。這一日,竟無人提起皇帝吩咐下來的事。

明蘇有計量,她拖延不辦,陛下若心急,自然會召她去問話,到時便可試探其用意。

她自衙署出來,身後跟着班大臣,這幾位皆是朝中拔尖的重臣,簇擁在她身旁,襯得她風光無限。一直走到宮門口,衆人方才行禮離去。

明蘇登車回府。應酬了整日,此時獨處,她便惦記起昨日未寫下的那幅字來。她看得出來,昨日皇後已動容了,偏生卻被打斷。

明蘇揉了揉眉心,勸了自己一句好事多磨,卻仍是氣得厲害。

車中悶,她嫌棄窗簾欲透透風,恰好見窗外程池生打馬而過。

那馬瞧上去精神奕奕,神采飛揚,奔騰起來,四蹄有力,有雷霆萬鈞之勢,一看就知是難得的汗血寶馬。

她記得前幾日,邊城有一将軍就給五皇兄獻了兩匹。看來程池生在五皇兄跟前頗為得臉。

他那幾名心腹落到明蘇的手中,但她行事幹淨,并未落下馬腳。

故而程池生也只當這幾人逃走了,并不如何驚慌,倒是在五皇子門下專心經營起來,很快便得了五皇子倚重。

明蘇目光一暗,心道,正好無處洩憤。

回到府中,用過晚膳,明蘇在園中踱步消食,也池中的荷花不知何時,竟開了。

她心念一動,想我待皇後好一些,興許她一動容便會将她的字跡寫給她看了。

明蘇這般想着,尋了艘小舟,親自往池中央中去,精心挑揀了幾支開得最美的荷花折下,又搖晃着小舟回到岸邊,尋了玄過到身前,将荷花交給他,吩咐道:“你将這花送去仁明殿,告訴皇後,這是府中今年新開的第一片荷花,我親自挑選,親自折下,獻入宮中,供娘娘觀賞一笑。”

玄過接過了,見她心情尚好,便笑着打趣道:“殿下近日總惦念仁明殿。難怪昨夜趙中官見殿下走在道上都能猜出殿下是要往仁明殿去。”

明蘇笑罵了句:“胡吣……”正要他快去,突然,她的面色就變了:“你說昨夜我走在宮道上,趙梁便猜到我要去仁明殿?”

玄過不知她為何如此驚異,卻下意識地端正了容色,禀道:“是啊,那條道是去往後宮的必經之路,可往南薰殿,可往仁明殿,也可往殿下的貞觀殿,何以趙中官便篤定殿下是要去仁明殿,還好意相告陛下召見娘娘,免了殿下一趟白跑。”

明蘇昨日魂不守舍的,未及多想,今日一提,她便發覺不對了。

這宮中人人說話都愛說一半,掩一半,一不留神,便會錯漏。

趙梁這是何意?

明蘇回憶他昨日說的話。

“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傳召呢。”

陛下有事吩咐,要她不必去了。可見她不必去,與陛下的吩咐有關。皇後是後宮之主,陛下吩咐之事,必與後宮有關。

趙梁是提示她陛下在宮中也有所舉措,要她離仁明殿遠些。

前朝與後宮一起動,莫非陛下當真要整治明寅明辰?

可眼下能頂事的皇子只他二人,總不至于當真廢棄。明蘇竟不懂皇帝在想些什麽。

玄過等了一會兒,見殿下沉思不語,便問了一句:“這花還送否?”

明蘇擡了下手:“緩兩日看。”

還是謹慎些為好。

只是緩兩日花便該蔫了。明蘇有些心疼,将花接了過來,自己拿着,回了內書房。

她尋了一白玉花缽,将荷花好生地養了起來。花瓣粉嫩,荷葉碧綠,浮在水上,便好似自白玉中開出的一般,既雅致,又別有一番韻味。

明蘇看着,卻很煩悶。

就像是面前被隔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只需将這層紙捅破,便可窺見真相,故人相認了。可偏偏諸事煩擾,絆住了腳步。

明蘇斷定紙的那邊必是阿宓,必是她回來了,可她卻沒有一絲信心,不是沒有信心她能猜對,而是沒有信心,阿宓會與她相認。

她握住挂在頸間的小貔貅,想,昨日書房中,她求她寫字,已将話說得很明白了,皇後必是能聽懂的。

但凡她心中還有她,她有一絲顧念舊情,便一定會回應她。

可明蘇卻不敢肯定她們間的舊情在阿宓心中是否還當真,也不知何時起的,她只知追随着鄭宓,尋找着她的蹤跡,可對她在她心中究竟占了幾分,卻不敢那般肯定了。

我已将能做的,都做了。你待我哪怕有一絲在意,便朝我邁一步吧,哪怕只是眼神示意都好。

明蘇心中默念,煎熬難當。

隔日,明蘇起身,正要出門,外頭突然遞來一張紙條。

她打開一看,便見上頭寫着貔貅二字。明蘇一驚,立即道:“誰送來的,那人何在?”

仆役回道:“是一名老者,衣衫平常,容貌毀壞,家令帶入府的,他說殿下見了這紙,必會見他。”

明蘇道:“命他來見。”

而此時宮中,鄭宓也起了。

前日皇帝召她,一入寝殿,便與她道:“你入宮一年,所行之事,頗得朕心,唯有一件,後宮之中,消息傳遞,往來不止,使朕的朝堂,朕的後宮,規矩全無。”

鄭宓自是請罪,其實這一年來,後宮的消息傳遞較之以往,以好了不少,餘下仍在活躍的,也只德妃與賢妃了。

至于這二人,一來她們在宮中經營日久,極難根除,二來也是鄭宓有意縱容。

若是她真将二妃壓得毫無反抗之力,她便該深受皇帝忌憚了。

皇帝召她來,也不是要聽她請罪,他緩緩道:“朕今日才召見了無為山人,山人入萬方殿不到一刻,明辰便到了,明辰一走,明蘇接着登門,明蘇只後明寅也未落下。

怎麽他們三人的消息竟這般靈通,朕在宮中見了誰,不出一個時辰,便是人盡皆知了,這般下去,只怕朕在殿中說了什麽,也抖落得到處都是。”

皇帝斥責了一通,方道:“山人習慣道通伺候,便由得他去,但他煉丹的爐子,決不許有旁人靠近。如今日這般的消息往來也斷不許再有。”

鄭宓聽懂了,原來是惜命,怕有人在丹藥中做手腳。

她露出為難之色:“餘者臣妾皆應付得來,但賢妃與德妃是二位皇子生母,臣妾怕是有心無力。”

皇帝冷聲道:“二子不孝,朕還未晏駕,他們便惦念着皇位了。品行如此卑劣,是二妃之過。你只管去做,自有朕為你撐腰。”

鄭宓聽到此,立即便想起方才皇帝已召見過明蘇了,他們說了什麽?難道也是相似的話?

她猜測着,斟酌着,口中自然應是。皇帝沒別的事了,便命她退下。

鄭宓告退,行至殿門處,正要開門,身後忽然道:“你與明蘇往來很密,但如今,她受朕指派,主事前朝。

而你整頓後宮,皆是如此勢大,是否該避一避嫌了?”

皇帝的聲音慢悠悠的,像是在說什麽無關緊要的話。

鄭宓閉了下眼睛,回過身,容色自若:“臣妾明白。”

“當真明白?”皇帝說道,他面上有一抹紅潤,前後說了這麽久的話,竟也不覺疲憊。

那丹藥果真奇效。皇帝很是得意,話語間不免悠然自得起來。

“明蘇雖是女子,終歸有個喜好女色的名頭在,後妃嫔只知避着成年的皇子,卻不曾避着她,此事很不妥當。”

鄭宓的心頓時抽緊,面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焦急來,口中則順從道:“臣妾遵旨。”

皇帝見她如此乖順,又想她這幾回替他挑選的美人都很合他意,如此乖覺,還算合用,便安撫道:“朕知你無子,難免擔心将來之事,故而欲在前朝尋個靠山,這才與明蘇多加往來。

可你也不必急,只要你別再如大婚那日般犯糊塗,今後的日子還長着,皇子會有的。”

這話真是叫人惡心透了。鄭宓胃中一陣翻湧,面上還得做出欣喜之人,拜謝:“有陛下此言,臣妾便放心了。”

皇帝很是自得,後宮妃嫔這般相争,為的什麽?不就是為了生個皇子,好永享富貴權勢?他說完了話,這才放皇後退下。

鄭宓出了紫宸殿,舉止自若地往後宮去,直回到仁明殿,她飲下一杯濃茶,壓住胃中翻湧的惡心。

皇帝已是明言,要她不再與明蘇往來。

若是往日,也沒什麽,她與明蘇一兩月見上一次,也是尋常。

可今時不同。明蘇才猜到了端倪,她央求她寫一幅字,反複地強調,反複地懇求,要她寫她的字,這已是明示了。

她猜到了。

鄭宓不知她是如何想到的,借屍還魂這般離奇之事,她是如何猜想出來的,可光看明蘇的魂不守舍,看她求着她賜一幅字,看她眼中的淚光,都可知她必是經了不少波折。

鄭宓驚喜交加。

她原先不敢相認,不過是因害怕明蘇恨她,她甚至想過,便以皇後的身份,與明蘇重新開始,直到明蘇再度喜歡她,再與她坦白。

可明蘇懇求她以真字跡相見,她想見她,想确定真的是她。

若是恨,是不會這般的,若是恨,只怕會避之不及,又怎會追根究底,只求一個真相。

鄭宓坐在殿中,心下冷一陣熱一陣,皇帝既已明言,她與明蘇便不好再見了,可眼下卻偏偏是她們最不能相互無音訊的時候。

明蘇才向她求過字跡,若是眼下她避而不見,不論是何緣由,明蘇心中必會猜疑是否是她不願意以真字跡相見。

若是如此,明蘇該多煎熬。

鄭宓苦思許久。她其實仍存了懼意,害怕明蘇依舊是恨她的,只是出于年少時的情分,方會如此追根究底。

等到她承認,明蘇便會想起她在容城丢下了她,再度恨上她。

可她想到明蘇眼中的淚光,與她哀求的語氣,心就像被利刃劃了無數道口子一般,疼得厲害。

鄭宓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她派了宮人出宮。

皇帝才吩咐過,她自然不會直接令宮人去公主府,而是輾轉命蘇都前往公主府,見明蘇一面。

向蘇都探尋為何皇帝會如此憎恨鄭家,是她死而複生後,做的唯一一件會暴露她便是鄭宓的事。

這時蘇都應當已見到明蘇了吧。鄭宓望着窗外的天色,默默想道。

明蘇确實已見到蘇都了,她看到他臉上遍布劃痕,辨認了許久,方睜大了眼睛,道:“你是父皇身邊的蘇中官,你怎在此處?你的臉怎變成這副模樣了?”

蘇都鄭重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小的蘇都,拜見信國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蘇啊,這一步她走了,下次相見一定要用力擁抱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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