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明蘇一個激動将手中的柳葉揪了下來。

不錯, 若是魂魄附身,那便能解釋為何性情相似,可相貌、聲音卻渾然不同了。

她只覺得什麽都想通了, 興奮之下, 将手邊那根柳條上的葉子都薅禿了。

她全然沒想過過世五年的人占了旁人的身子重返陽間是一件何等奇詭、恐怖之事, 只想她摸到眉目了。

一個興奮之下,她将柳枝揪斷了,轉身就朝仁明殿去。

幸好是夏日, 時辰雖不早,天還亮着, 乃至猛烈的陽光也和煦下來, 微微地照耀着, 溫柔地将人、樹木、花草的影子拉得長長的。

一路過去,這條走了無數回的宮道還是熟悉的模樣, 可卻又哪裏不一樣了, 草木更綠, 花兒更紅,連鋪在地上的石板都是溫潤好看的模樣。

明蘇提着柳枝, 一路奔到仁明殿,殿門口的內侍要替她禀報她也沒理,一路闖到殿中。

殿中一名眼生的給事正向皇後禀事,見信國殿下闖進來,便停下了, 朝她望來。

皇後站在窗前背對着殿門, 聽聞動靜,回過頭來,見是她, 便與她笑了笑,回頭低聲說了句什麽,給事便退下了。

明蘇急惶惶地沖來,到了皇後跟前,反倒不知說什麽。

皇後迤逦走近,裙擺翩跹,笑望着她,道:“急急忙忙地闖來,怎麽到了跟前,又不說話了?”

她說着,目光下移,看到了明蘇手中的柳條,道:“你為何抓着根柳條?”

明蘇聽到柳條,一下子就回了神,忙回身将柳條擲出殿門,擲得遠遠的,生怕這東西傷到了阿宓的魂魄。

她走回來,到鄭宓面前,又顯得拘謹,搖搖頭道:“随手折的。”

說罷仍是怔怔地看着她,就像是她從未見過這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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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宓見她如此癡傻,也不知她是怎麽了,走上前,試探着碰一碰她的肩,明蘇沒有躲,鄭宓便順着她的手臂滑下來,握住了她的手,手心有些汗,濕淋淋的。

“你是怎麽了?”鄭宓問道。

明蘇緊張地抿了下唇,緊盯着她,欲道,我知道你附在旁人身上的秘密啦。

可話未出口,她突然想起,這只是她的猜想,皇後還未承認。

這半年探尋推測,明蘇已極為肯定,皇後便是鄭宓,只是她想不明白這是如何做到。

眼下一切都通了,明蘇倏然間覺得委屈,為何你就在我面前,卻不肯相認。

難道那夜小客舍中所說的話都是哄我的嗎?那為何又要收下我的小貔貅?

“兒臣欲向娘娘求一幅墨寶。”明蘇說道,“兒臣近日常覺迷茫,想求娘娘賜墨寶以作勉勵。”

她突然趕來,突然要墨寶。鄭宓只覺不尋常,對上明蘇望着她的清澈目光,鄭宓恍然明白,她是要看她的筆跡。

她陡然間一慌,強自鎮定道:“許久不曾動筆,怕是寫不好看,公主不如等本宮練上幾日。”

“我就要今日,就要此時。”明蘇說道,執拗而任性。

鄭宓無措。明蘇卻步步緊逼,再問:“你給不給?”力逼着鄭宓向她表态。

鄭宓便望着她,明蘇絲毫不懼地回視,這本該是有些霸道任性的,可因她抿緊的唇角卻顯得十分使人心軟。

鄭宓想,明蘇必是發覺什麽了?可她又如何猜得到她就是鄭宓。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又看了看明蘇,問:“你真想要?”

明蘇毫不猶豫地點頭。

鄭宓早已命人自棠宅取了棠玉往日書寫過的書籍,将她的字跡臨摹得極為相似,足可以假亂真。她曾書寫了一封書信回去,連棠演都未瞧出端倪。

“好……”鄭宓應道。

明蘇倏然亮了眼睛,像是唯恐她後悔,大步走在她前頭,道:“兒臣替娘娘研墨。”

她顯是高興極了,語氣中都有幾分輕快,背影間是這一年來少見的歡欣。

鄭宓走在身後,微微擡首,看着她的耳朵。記得小客舍分別那年,明蘇的個頭還要比她矮上一些。五年過去,她卻是高出一截了。

明蘇笑吟吟的,不必皇後吩咐,自倒了些清水入硯。

而後撚起墨錠研磨起來,一面磨,她一面道:“娘娘……”

二字出口,她打住了,手下動作不停,改了口:“你,想寫什麽都好,只要是你寫的,我都喜歡。”

鄭宓已拿起筆了,聞言便是一頓。明蘇見她提筆,突然便想起來,有一回阿宓曾嘗試臨摹鄭太傅的筆跡,除了力道,有七八成相似,乍一眼看不出來。

她立即想起棠玉的那間閨閣中有一書架,上頭的書中有她的筆跡,皇後大可以命人将書取來,臨摹上數日,以她的天賦,必然很快就能仿出足以以假亂真的字了。

明蘇一慌,擡起頭來,看着皇後的眼睛,她眼中的目光是她發現的第一處像阿宓的地方。明蘇強調:“要你寫的,你的字,我才喜歡。”

她話中的意味太過明顯,鄭宓一怔,擡頭看她,卻看到明蘇的眼中隐有淚光。這一瞬間,鄭宓便知,明蘇什麽都知道了。

“要你的字。”明蘇又強調了一遍,一字一頓的,“不要別人的。”

鄭宓握筆的手有了幾分顫意,斜陽晚照,窗外的竹子交叉生長,影子也随意地往窗臺上躺,明蘇就看着她,她眼中的目光漸漸地轉為哀求,便好似所有的希望都交托在她的筆下了。

鄭宓慌亂,只覺手中的筆重逾千鈞,她低下頭,腦海無數念頭閃過,筆就要落下,忽然門邊來了一人,站在門外出聲:“見過皇後娘娘,見過信國殿下。”

鄭宓的筆停住了,望向門外,是趙梁。

紙上只有一滴墨,是方才趙梁驟然出聲時,皇後失手點下的。明蘇握緊了拳頭,手心滿是冰涼的冷汗。

“小的莽撞,驚擾了娘娘與殿下。”趙梁賠笑着道,“只是陛下急召,信國殿下快快随小的前去面聖吧。”

突如其來的召見,突如其來的打斷,明蘇滿心的膩煩,險些說出「中午不是見過駕了」?鄭宓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明蘇順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的勁道有些大,抓疼鄭宓了。

不能鄭宓蹙一下眉頭,明蘇立即意識到了,忙松了手,指腹在被她握疼的地方輕輕地撫了撫。

“有勞中貴人走這一趟。”明蘇說道,松開了手。

鄭宓轉頭看她,看到她眼底壓抑的憤恨、狂躁。

趙梁在外做了個請的手勢,明蘇舉步,自鄭宓身邊走出。

她走到門口處,鄭宓在身後道:“這幅字,來日再為公主書寫。”

明蘇腳下一頓,她知皇後此言是為安撫她,可因她這一句,她卻越發地急躁,越發地迫不及待,越發想要立即就看一看這具身軀裏的魂魄。

“多謝娘娘。”明蘇并未轉身,背對着皇後說罷,便走了出去。

離了仁明殿,焦躁之心不減,反倒越來越充斥胸口。

“無為山人本事高強,陛下服了他獻上的丹藥,精神好多了。”趙梁突然出聲道。

明蘇聞言,只得轉了注意,笑着應對:“那就好。”

趙梁落後他半步,二人走得頗快,卻也不影響口中往來。

“中午才拜見過父皇,為何這時又有召見,可是父皇有什麽吩咐?”

趙梁低着頭,面上始終笑吟吟的,微微屈下的腰顯出幾分卑微來:“這小的就不知了。”

他說罷笑了兩聲,又道:“陛下聖心獨斷,小的哪能猜到陛下的心思。不過此次陛下只召見了殿下一人。

興許是服下丹藥,有了精神,想起殿下來了,宮裏宮外何人不知,陛下最喜歡的孩子便是您了。”

明蘇聽懂了,這是告訴她,皇帝服下丹藥,有了精神,心下又起了什麽算計,這才召她去的。

此事恐怕還不小。這一番去定有收獲。

可明蘇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知她眼下當集中精力,去應對陛下。

可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若是方才未遭打斷,她會看到什麽?皇後寫下的會是誰的字跡?

她為何不與她相認?五年過去,她不讨她喜歡了嗎?

明蘇想得晃神,眼見路邊植了柳樹,甚至道:“此樹不祥,宮中不當有柳樹。”

她乍然說了這麽一句,倒讓趙梁摸不着頭腦,使得他反複思量這話中有什麽深意?

是信國殿下修為深了,還是他趙梁不中用了,打機鋒都打不明白了。

二人就這麽迷迷瞪瞪地到了紫宸殿。

明蘇行過禮站起身,便見皇帝倚在床頭,手中捧着碗粥,用得不緊不慢,面上還有幾分惬意。

雖仍是須發皆白,皺紋橫生,但精氣神上已不是中午見時的那般頹萎蒼老了。

無為果真有幾分本事,難怪一入宮便得皇帝如此禮遇。明蘇心道,面上則不多言,恭恭敬敬地站到一旁。

皇帝緩緩咽下一口粥,将碗往邊上一遞,自有宦官上前接過。

他取過帕子,擦了擦嘴,打量了明蘇兩眼,笑道:“坐下說。”

立即有宮人送上杌子來。

明蘇便坐了,笑與皇帝道:“父皇好些了?”

“好了。不過是虛驚一場,那些太醫不中用,這才顯得好似出了什麽大事一般。”皇帝輕松道。

“那就好,兒臣們也就安心了。”明蘇回道。

“你是安心,可他們朕看就不見得了。”皇帝淡淡道。

明蘇只裝作聽不懂,她心中想的是,皇帝趕緊把話說完,讓她趕得及在宮門下鑰前再去一趟仁明殿,逼迫皇後,當着她的面把字寫出來。

“文官就不說了,朕一向知曉朝中那起子文人,口口聲聲說着忠君,實則最是藏污納垢……”

南面的窗開着,想來是皇帝感覺好些了,便嫌殿中藥氣重,命人開窗透風的。明蘇瞥了眼窗外,天色已昏暗下來。

“可禁軍、京防,他們都有染指,此事朕最不能忍!”皇帝怒道。

明蘇回神,站起身,恭敬道:“父皇息怒,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一擺手:“你坐,別站起來,說的是他們,又不是你。朕疼了你這麽多年,你是什麽樣的,朕還能不知?”

明蘇便笑了笑,依言坐下了,可心中卻不知是什麽滋味。

她年少時也是真心敬仰孺慕父親的,鄭家案發時,她雖夾在中間為難,也不曾怨怪過什麽,母後死在她眼前,她痛苦氣憤,迷惘無措,可念着他到底是她的父親,與她有十四年的生養之恩,也不曾狠下心恨他。

誰知,她喊了多年父皇的人,面上說着疼愛,可心中卻是拿她當個笑話在看。

“病了一場,看清了人心,歲數到了,也不得不服老。”皇帝嘆道。

明蘇忙道:“父皇萬壽無疆,豈有老之說。”

皇帝擺擺手,直言道:“今日召你來,便是要你替朕看着明寅與明辰。禁軍與京防都有他們的人,朕看全部換上一輪朕方能安心。

還有朝中,黨附于他們的羽翼,得好生修剪上一番,此事交由你去做。”

明蘇一怔,她知皇帝這一病,她必能得不少好處。

卻沒想到,竟有這樣大的好事,修剪羽翼,便是給了她光明正大安插心腹的機會。

可世上哪有白得的果子,後頭必是有事等着她。明蘇心生警惕,面上則做出誠惶誠恐之色:“父皇說的哪裏話……”

“你不必多言,朕意已決。”皇帝斬釘截鐵道,強勢地令明蘇別再開口。

明蘇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忽然,皇帝像是想到了什麽,問:“鄭宓那孩子,你可尋到了?”

驟然間像有一只手狠狠地攥緊了她的心髒,一口氣猛然間提不上來。

明蘇無聲地吞咽了一下,方平息了心中生出了的怒火,低下了頭道:“還不曾。”

“關外可尋過?”皇帝關切道。

“關外地荒,不好找,但兒臣已命人看住關口了。”

明蘇面無表情地說道,她微微垂着頭,于是皇帝沒有看到她眼中的冷淡,體貼笑道:“你放心,天下看着大,其實也就這麽點,仔細找找,不會尋不到的。

江南,塞北,還有什麽山村,荒地,樹林子,好好找,重逢會有時。”

明蘇顯出受教之色,可聽到樹林子三字,她心中頓時湧起一陣惡心,卻不得不應付着,幸好,皇帝也說得差不多了,令她退下了。

明蘇出了紫宸殿,外頭天都黑了。她自提了盞燈,原是想要回仁明殿去的,結果趙梁匆匆地來,見了她,道:“殿下不必去了,陛下有事要吩咐娘娘,正命小的去傳召呢。”

明蘇一聽,只得作罷。

她倒不擔心皇帝會做什麽,他躺在榻上起不來,氣色好了些,眼下也不敢如何的。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看皇後為她寫幅字。

既然等不到,明蘇只得先回府。

她又想起皇帝的話,樹林子三字,倘若她還蒙在鼓裏,想必會如一傻子般,無動于衷。她回到府中,連夜尋人議事。

天将亮,她梳洗之後,前往皇城與幾位高官議事。

去的路上,她才有幾分閑暇,能去想昨日皇後要寫的是哪種筆跡。

不論哪種,這一打斷,興許又要生變。

只要一日未能自皇後口中坦誠她便是鄭宓,明蘇便一日不得安寧。

她距真相很近了,可她不但不能高興,反而漸漸地焦躁,心神都被牽動着。

甚至想到鄭宓二字,她都像是被人提在空中,上不來下不去。

她煩亂得要命,恨不能直接提溜着柳枝,将阿宓的魂魄趕出來,親眼看到,親眼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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