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明蘇真想抱着鄭宓永遠都不松開, 可是不行,身後衆多将士還跪着,殿中皇帝還在, 今日發生了這樣大的事, 還得善後, 那些龜縮在府中的大臣,也是時候召他們入宮來了。
接下去的事,既多且雜, 少不得耗費心力,且她到底是逼宮篡位, 拖得越久, 便越易生變, 自然是越快定下越好。可明蘇抱着鄭宓真的不想放開。
鄭宓拍拍她的肩,柔聲道:“去吧……”
明蘇緩緩地松了手上的力道, 她退開一些, 望着鄭宓, 她的臉上殘餘着淚水,明蘇擡手替她輕輕地拭去。
鄭宓任由她的指腹在她面容上停留了片刻, 方擡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又催促了一聲:“去做你該做的事吧。”
明蘇點了點頭,退開一步,站到她的身旁。
鄭宓便直面那數萬跪地的精兵,她擡高聲音, 望向衆人, 高聲道:“衆卿免禮。”
“謝娘娘!”将士們的聲音整齊劃一,震耳欲聾,他們一齊起身, 甲胄的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鄭宓環視衆人,容色莊重,帶着略微悲傷,沉聲說道:“賢妃與五皇子意圖謀逆,賢妃在宮中劫持了陛下,屢番僞下诏令,欲與五皇子裏應外合,幸而信國公主與衆卿奉诏來救,解了宮中之困。”
底下的将士,不通政務的,只當自己當真是追随信國殿下平了五皇子的謀逆。
唯有寥寥幾名将軍心知肚明,公主已是勝者,勝者豈能有污名,謀逆的罪名只能由旁人來背。這是心照不宣的話。
而這些話,除了皇帝,唯有皇後說出方最為名正言順。
将士們伏拜,齊聲道:“臣等萬死不辭!”
鄭宓便轉向明蘇,道:“陛下抱恙,不能理政,朝中大事,皆托付公主了。”
明蘇領命:“兒臣必不負陛下與娘娘所托。”
話到此處,算是将大權粗粗有了個交接,與了明蘇便宜行事之權,但更進一步,還需當着文武百官的面方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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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便将大事一件件委派下去,先由京防軍接替禁軍,守衛宮城,再分出五萬大軍接手京城四門。
而後便是派人将五皇子捉拿,再将幾位重臣請入宮來。
分派完後,數萬精兵立即散了開去,只留下兩隊,在紫宸殿外守衛。
明蘇與鄭宓走入殿中。
淑妃站在大殿一側,正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想什麽,聞得步履聲,她朝殿門望了一眼,看到明蘇,先是有些恍惚,而後方有微微的少許笑意。
明蘇立即行禮,上下查看她是否安好。淑妃知她擔憂,拍了拍她的手,寬慰道:“我無事。在押送至北門的中途,皇後掌控了紫宸殿,命人截住了我,将我帶到了這裏。”
她沒受什麽委屈,驚險也只是虛驚一場。明蘇這才安心。
淑妃卻是細細地端詳了她一番。明蘇一向在文事上用功,于武事甚少沾染,故而今日是她頭一回穿戴甲胄,佩長劍。
可這一身軟甲,這一柄寶劍穿戴在她身上,竟是意外的适合,使她瞧上去一身的凜然正氣。
“真好看。”淑妃欣慰道。
明蘇怔了一下,才發覺她在說什麽,頓時面上飛紅,讷讷的,不知該說什麽,轉頭望向了鄭宓。
鄭宓與她笑了笑,明蘇心頭滾燙,又覺羞澀,微微低了下頭。
“好了,你與娘娘,定還有事忙,我便不添亂了。”
淑妃說罷,便出去了,但也沒走遠,在偏殿守着,以備在她們需要人手時來幫忙。
這段時日,宮裏宮外消息不通,兩邊無音訊往來,明蘇與鄭宓相互惦記着,如何行事,憑的竟是默契。明蘇還有許多事要問,但她也知眼下還不是時候。
“陛下在裏頭?”明蘇道。
鄭宓點了頭,舉步往內殿:“你随我來。”
皇帝已被移到了內殿的軟榻上,這軟榻原本是他處理政務間隙休憩所用,故而綿軟舒适,躺在上頭,很易入眠。
然而此時,他躺在上頭,便似躺在針上一般,憤恨地瞪着守在榻前的無為。
明蘇跟在鄭宓身後入殿。
皇帝一見鄭宓進來,眼中的憤恨驟然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與他自己都未發覺的懼意。
無為朝二人行了一禮,鄭宓點了點頭,無為便退下了。鄭宓說道:“殿內我命人看守。”
明蘇會意,接口道:“殿外有京防軍,無你我手令,無人能靠近紫宸殿。”
這是要軟禁他?皇帝盛怒,他瞪着明蘇,怒斥:“無君無父的畜生!”
明蘇卻似聽不到,鎮定與鄭宓商議:“大臣們很快便會到了,娘娘最好與兒臣一同去見。”
鄭宓颔首。
她二人十分鎮定,好似早已将今日之況在腦海中推演了無數遍,皇帝越發地心驚,方才皇後說她是鄭宓,皇帝當時驚懼。
但靜下心來,又想人死豈能複生,必是這賤人哄騙他。
但皇帝卻無分毫寬心,今日反的若是明寅或明辰,他都能端住皇帝的架子,可偏偏卻是明蘇。
見她二人自顧商議,絲毫未将他放在眼中,皇帝按捺下暴怒,放緩了聲:“明蘇,你過來,朕有件事要告訴你。”
說着嫌惡地瞥了眼皇後,卻好歹壓制住了怒意,和聲和氣道,“你先讓她出去。”
明蘇卻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他,只與皇後說話。
皇帝見哄不住她,又改了口:“你既已在此,想必宮中已是你的了,可你想要名正言順地掌控朝堂,坐上朕的位置,卻少不得朕的首肯,你叫她出去,你我父女好好談談,不必鬧得兩敗俱傷的。”
他說罷,明蘇仍無動于衷,鄭宓卻看了過來,淡淡道:“陛下不曾經過宮變吧?”
“賤人!朕不曾與你說話!”皇帝按不住火氣,怒喝道。
不知無為給他下了什麽藥,他身子一動都動不得,故而一激動,便唯有面容不住抖動,瞧上去,可笑又可憐。
鄭宓不在意他的口出狂言,接着将話說完:“陛下不曾經過宮變,故而不知,到了這關頭,陛下是沒有發聲的資格的。”
皇帝聽了這話,怒不可遏,瞪着明蘇道:“你便任由她羞辱朕?朕是你的父親,你體自我出,不論朕做了什麽,都是你父親,血脈不可斷!”
明蘇微微垂了下眼,苦笑了一下,再擡頭時,已是冷然:“她顧忌着我,已對父皇很是客氣了。”
依鄭家與他的仇怨,能容他在此大放厥詞,容他好端端地躺在這舒适的軟榻上,全是看在她的面上。
皇帝一怔。
殿外隔着門簾響起玄過的聲音:“娘娘、殿下,幾位重臣已在垂拱殿候着了。”
明蘇與鄭宓便一言不發地出去了。皇帝轉動眼珠,看着她們離開,看着簾子晃動,看着殿外走入兩名內侍,那兩名內侍也未與他行禮,各自站在門兩側守着。
他便如階下囚一般,被看守了起來。
聽聞明蘇率京防軍來宮時,他雖慌,更多的卻是怒。
待被下藥,身子動彈不得時,他雖驚怒不已,但也不如何畏懼,更多的仍是暴怒。
哪怕明蘇與皇後站在他面前,将他視若無物,他仍舊不如何擔憂。
他運道一向好得很,九歲那年,父皇駕崩,幾位皇叔對皇位虎視眈眈,但鄭泓卻将他穩穩地扶持上了皇位。
他記得前一日還在他跟前傲慢無禮,使他畏懼的皇叔跪在他面前,稱他陛下。于是畏懼,便成了沾沾自喜。
他在鄭泓輔佐下讀書聽政,雖有皇帝之名,卻不能為所欲為,他總害怕鄭泓會将他取而代之,于是求娶他的女兒。
他很是惶恐,因太傅之女很得太傅喜愛,且聽聞賢淑博學,容貌絕豔,太傅未必肯将愛女許配。
結果,不幾日,鄭泓便答允了這場婚事,他又松了口氣。
親政之後,他怕鄭泓只是試探,并非甘願還政。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接觸政務,每下诏令,必再三謹慎,欲韬光養晦。
結果他的政令推行得十分順利,臣下無人阻撓,于是韬光養晦便顯得十分多餘。他甚是得意。
國舅那事之後,他總怕鄭泓會趁機打壓他,但他擔驚受怕了數月,卻是什麽都未發生。
又是虛驚一場。
鄭泓過世,他再忍耐不得,迫不及待地就對鄭家下了手。
他想着鄭泓如此權重,他的子孫也必是弄權之輩,要拔出鄭氏,怕是有一場硬仗,結果沒了鄭泓的鄭家竟是如紙般被輕易撕得粉碎,朝堂上那些自以忠耿的大臣。
除了奔走求情,拿出鄭泓絕無犯心,鄭家絕無二意的證據外,便再無旁的舉措了。
他将他們一網打盡,直至案子了解,朝堂上空出了一大片空缺,他才發覺原來覆滅鄭家竟是如此容易。
他一生經的事,再如何驚險,到頭來也都是虛驚一場,他總能順順利利地得到想要的一切。
故而,當明蘇攻入皇宮,他都未察覺多少危機,隐隐間仍相信着自己的好運道,想着不必做什麽,便能化險為夷。
但聽了明蘇的那句話,他卻突然不敢肯定了,他成了階下囚,連開口的資格都沒有。
皇帝突然反應過來,他往後的日子必然極為艱難,他的宮人對他将再無敬意,他會見不得大臣,碰不到政務,被幽禁在某座宮殿。
皇帝驟然心慌,但他卻不後悔,也不覺自己何處錯了,只是無比怨恨起來,怨恨明蘇目無君上,怨恨無為辜負他信任,怨恨大臣們竟是牆頭草,天子處危境,竟無一人來救。
被皇帝視作牆頭草的大臣眼下正在垂拱殿中聽皇後訓示。
龍椅邊上另設了一座,皇後便坐在此處,對着站在底下的明蘇說道:“陛下抱恙,不能聽政,三皇子與五皇子接連謀逆,大皇子一向不問世事,四皇子又體弱,九皇子年幼,皆指望不上,朝中大事,天下萬民,只好托付公主了。”
這話看似是說給明蘇的,實則是說給大臣們聽的。
殿中兩側站立着持刀的京防軍,殿外禁軍已全部撤下,自北門入宮的大臣親眼目睹了北門外還未來得及收拾的戰場。
朝中已無人能與信國殿下相争了。衆臣皆跪地道:“臣等必盡心竭力,輔佐公主。”
皇後要說的,便是這一句話,餘下的皆交由明蘇主持,明蘇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衆臣仍以民生政務為重,不得亂了日常事務,而後方命中書令審問五皇子與他的一應黨羽。
衆臣聽她的口氣,并無株連太多的意思,各自松了口氣,皆是俯首聽命。
這大抵是最為平穩的政權過渡。
鄭宓去了後宮,留下明蘇依舊在垂拱殿。
五皇子在明蘇率軍回京之時,就被關押了起來。他悔得腸子都青了,數日之前,他也想過,禁軍與京防兩頭都在更換将領,他若要在京防營中發動一場兵變。
而後率軍攻入京城,以京防軍的兵力,禁軍多半無抵抗之力。
此事他尋思了多日,越發覺得可行,正要着手去做,結果,明寅下獄了。
他頓覺眼前開闊了起來,突然間便不急了。明寅下獄,且還是以謀逆之罪,他再無太子的指望了。
那餘下的皇子裏,便唯有他能擔當大任。父皇總不至于連一個有能耐的兒子都不留下。
他安了心,想着不可太過張揚,也不可過于喜悅,以免父皇以為他輕狂,他還約束了門人,要他們克制着些,立太子的诏書下來前,萬事皆有變數。
如此暗喜了幾日,明蘇便将他想做而未做的事做了,她率領京防軍攻入皇宮,幽禁了父皇,并将造反之名安到了他的頭上。
五皇子被囚禁在刑部大獄中惶恐不已,每時每刻都怕會迎來一杯毒酒一條白绫。
明蘇卻未如何管他,她只想趕緊将朝堂恢複如常,将皇帝堆積了月餘的奏疏都拿來批示。
她幾乎都忘了她是如何在垂拱殿坐穩的,直至她無意間聽到中書令與尚書令私下裏交談她何時會即位,怎麽一點動靜都無,他們是否該上書懇求公主登基?
她方發覺,原來她篡位篡到一半,還沒篡完。
大臣們如此上道,她不覺得欣喜,反而很慌張。宮變已過去五日,她有五日不曾見阿宓了,她知道阿宓在仁明殿,她想過好幾次去見她,但總被什麽事絆住。
眼見外頭已天黑了,明蘇忙擱下筆,匆匆地往仁明殿去。
這宮中如今已沒有什麽她去不得的地方了。到了仁明殿,宮人忙将她迎了進去,但她并未見到皇後。
雲桑笑與她奉了茶,道:“殿下稍坐,娘娘正沐浴。”
明蘇便安分坐着等。
一旁有宮人悄悄地看她,相互間交頭接耳,見她望過去,又忙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明蘇好不自在,只覺得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等到皇後出來,她忙起身行禮。
“公主免禮。”鄭宓說道,坐到了她身旁。
明蘇坐下了,卻是目不斜視,坐得端端正正的。鄭宓見她很拘束,便将宮人們都遣退了,直至殿中只剩了她們二人,方柔聲道:“怎麽這麽晚了過來?”
明蘇見沒有外人了,這才慎重地将目光轉到了鄭宓身上,一看之下,明蘇的眼睛就看直了。
鄭宓剛沐浴過,因怕明蘇久等,發梢還未完全擦幹,只随意地绾起,寝衣外頭披了件薄薄的長袍便出來了。
她身上有淺淡的香氣,盈盈繞繞的,使人沉迷,她的模樣在橘色的燈下,柔婉而勾人。明蘇只看了一眼,便連忙轉開了頭,心跳噗噗直響。
鄭宓哪知她這般易心動,只以為她是在前頭遭受不順了,便想安慰她,替她排解一二:“怎麽不說話?”
她的聲音如此溫柔,明蘇更是不敢看她,可心又跳得厲害。
她低着頭,甚至不敢看鄭宓,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宓……”
這聲阿宓喚出,明蘇覺得好不一樣,仁明殿不一樣了,夜晚不一樣了,都煥然一新,全然成了心動的背景。
鄭宓原是鎮定的,可被她這樣一喚,也跟着緊張起來。
但她于情事上到底較明蘇要老練些,還能說得出話,見明蘇低着頭不敢看她,不由笑道:“你怎如此傻氣?”
明蘇慌了,忙道:“我不傻氣。”她一面說,一面擡頭,對上鄭宓被水浸過一般的雙眸,氣勢頓時蕩然無存,她低下聲,乖乖地順着鄭宓,道:“我傻氣的。”
鄭宓終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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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