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這一陣, 明蘇吃住都在垂拱殿。

垂拱殿在本朝開國之處,是皇帝日常理政之處,後來, 繼任之君以為此殿過于刻板端肅, 待在殿中總有些不自在, 便漸漸地遷到了紫宸殿。

明蘇起用垂拱殿起初是因紫宸殿還軟禁着皇帝,後來,在垂拱殿中待了數日, 倒覺得此殿很好,端肅莊嚴。

治國本就是一件嚴肅之事, 需得盡心以待, 需得一絲不茍。

她自仁明殿回來, 玄過已在垂拱殿中等了許久了,見她回來, 忙迎上前, 道:“殿下是去了何處?怎麽轉眼就不見了人,讓小的好生擔心。”

明蘇也未說她去尋皇後了,只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玄過沒法子, 只得施了一禮,就要退出大殿,明蘇想到什麽,又道:“慢着……”

玄過回過身,躬身道:“請殿下吩咐。”

“你回府将皇後為我做的那幾身衣衫取來。”明蘇說道。

玄過聞言, 恍然道:“正是,夏日将過去了,殿下的秋衫也該備下了,小的竟是疏忽了。”

他是公主跟前極為得用的內侍, 這幾日自然也忙着,竟是将此事忘了。

公主于衣食住行上,一貫都不大上心,她不上心,底下伺候的自然也随了她,難免便有疏漏處。明蘇也未怪罪,自入了偏殿。

偏殿有一張軟榻,便被她用來夜晚休憩。

她沐浴過,便躺在這張榻上。軟榻不比床,窄窄的一張,明蘇身量高,躺着稍稍顯得委屈了。

但她并不覺得難受,反而想,若是阿宓能與她一同躺在這張榻上,雖難免擁擠,但一定能抱得緊緊的。

明蘇高高興興地合上眼,她還是煩悶,沒處發洩,沒處訴說的煩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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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過阿宓後,她高興多了,且她還有了一個期盼,阿宓每日都會來給她送晚膳,她每日都能見到她了。

明蘇抱了抱懷中的軟被,腹中似是有些餓了,半夜三更的,她竟有了食欲。

但她不打算起來,也不打算命宮人備宵夜。她只是想明日阿宓會給她準備什麽菜色。

她想着想着,一下子坐了起來,方才去見阿宓時,她忘了告訴她,這五六年來,她一直想着她,她心中始終都有她。

明蘇好遺憾,她回憶了一番,今夜月色極好,方才在殿門外抱住阿宓的那一下,阿宓雖有些措手不及,但她還是放松了身子,靠在了她懷中。

若是那時将她的心意告訴阿宓,那今晚的月色當會更加動人才是。

可惜她竟沒想到。

明蘇便似市井中與人吵架的婦人一般,回到家後方覺未能發揮好,格外後悔懊惱起來。

明日見了阿宓,可不能忘了。明蘇暗自道。

翌日一早,明蘇醒得頗早。初秋之晨,已略略能察絲絲涼意,明蘇梳洗更衣,用過早膳後,中書令便來了,帶着昨日送到的奏疏。

明蘇發覺這幾日中書令格外勤勉,從前父皇當政時,他行事很是內斂,不喜攬事,也甚少出頭。

然而這五六日間,他卻似有許多政見要禀,往來垂拱殿也極殷勤。

除了他,禦史大夫亦是如此,還有其餘幾名大臣,也趕着表現。

明蘇倒是理解,秉政之人換了,底下大臣難免心存忐忑,欲在新主跟前示好,以免來日受冷落排擠。

但他們如此谄媚殷切,毫無為臣者的貞節,明蘇心下難免不喜。

不過,既然已到了這地步,她自然也不會任由喜好行事,仍是大大方方地接納了這些大臣的示好。

大臣們見此,自是松了口氣,自古宮變,最怕的便是流血。

而皇位更疊最怕的則是秋後算賬。這些大臣裏,除了早早便依附了公主的,哪個不曾與她做過對?

尤其是翰林院的那幫腐儒,當年公主喜好女?色的傳聞一出,可沒少攻讦彈劾。

這幾日,翰林院那頭,一個都不敢上公主面前晃悠,生怕她就想起當年的事來。

朝中上下俱是戰戰兢兢的。唯有明蘇極穩得住,她不曾與人清算往日之怨,連将她擋在宮門外的禁軍,也未怪罪,只免去幾名将軍的職銜,換上自己的人,掌控住了京中局勢。

而五皇子與三皇子門下的大臣,她只見了幾個格外昏聩陰險之輩,将他們劃為謀逆的同黨,餘者則是輕輕放過。

大臣們見此,自然放寬了心,私下裏少不得嘆一句,這大抵是最寬和,最無刀光劍影的宮變了。

至于皇帝眼下如何了,大臣們竟是說好的一般,無一人提起。

今日不只是中書令,楚恩也來了。

他雖已致仕,身上卻仍挂着太尉之銜,自然能入宮請見。明蘇聞外祖父來了,自是高興,忙就宣了。

楚恩仍是精神矍铄,體态康健,說話的聲音都較尋常老人更洪亮。

他入了殿,行了禮,較之過往,要更恭敬上幾分,言辭間亦更多斟酌,将君臣之別襯得更鮮明了。

明蘇知曉,來日君臣間的鴻溝只會越來越深,而親戚之義會永居君臣之別下。

“臣今日請見殿下,是想請殿下開恩,讓臣妻給淑妃娘娘磕個頭。臣妻有七年未曾見過娘娘了,心中一直挂念着。”

楚恩說起此事,也甚羞慚,“殿下這裏忙着,原該待大事定下後,再來煩擾的,只是臣妻前些日子,忽得了風寒,纏綿病榻數日,病中思女情切,逼着臣來走一趟。”

明蘇聞言,蹙眉道:“可命太醫去看過?外祖母病了,太尉怎不早說。”

“小事而已,豈敢驚擾殿下與娘娘。”

明蘇聽他這樣說,便知外祖母多半是病重了,否則也不會特意來求見母妃一面,她未再多言,喚了一名內侍上前,命他去将此事告訴淑妃。

這情形,自然不能召外祖母入宮,那便得由淑妃出宮一趟。

明蘇當即派人去安排了。

楚恩見此行目的達成,将心放回了肚中,又見案頭上那疊得高高的奏疏,不由道:“這兩日,臣見幾位舊友面帶喜意,高興得好似過年一般,再見殿下案頭這擺得滿滿當當的奏疏,倒是知曉是為何了。”

他這樣說,明擺着便是要公主發問的,明蘇也就順着他的意道:“是為何?”

“大抵是見着了舊日的興旺了。”楚恩嘆道。

明蘇原以為多半是些恭維拍馬的話語,誰知太尉卻提起了舊日,這舊日指的自然是太傅還健在時。

她默然片刻,終是道:“太尉不在朝中,故而不知這幾日大臣們的姿态。以中書令為首,群臣皆谄媚,無一絲風骨。”

楚恩聽她這樣說,竟是笑了笑,道:“未必就是谄媚,興許是大家心中都高興。”

明蘇不解。

“到如今,已有六年了,幸而只過了六年,若是十六年,二十六年,殿下怕是看不到這谄媚了。”

楚恩笑着說道,“太傅秉政四十年,只六年時光,還不能将太傅的影響全然抹去,朝中大半仍是他當年提拔起來的人。

殿下便未發覺,許多平日在朝中不願說話的人,這些日子積極多了嗎?”

“殿下可記得,臣曾與殿下說過,「人老了,難免懷舊,朝中如臣這般,私下裏懷念的大臣,應當還有吧」,都是見過當年盛況的,都是知曉太傅忠心的,那般忠心耿耿,全無私心的輔佐,都能招致猜疑,招致滅門,誰能不心寒?”

楚恩嘆了口氣:“加上陛下好聽美言,于是善于獻媚之輩嶄露頭角,二位皇子相争,派系之別甚于才幹德行,習慣了舊日作風的大臣們自然看不慣,也自然只能沉寂下去。殿下此行,是撥亂反正,臣等期盼已久了。”

這是第一回有人告訴她,她所行是撥亂反正,是正義之舉,而非遭人唾罵的謀朝篡位。

明蘇有些無所适從,她不知當真是如此,還是掌權之後。

不論她所行為何,都自然有人将她所行粉飾成大義凜然的模樣。

于是她也就未能接話,心頭亂糟糟,說了一句:“太尉先回府去吧,母妃今日便會去看望外祖母的。”

楚恩聞言,也就起身告退了。

明蘇枯坐了片刻,心下亂糟糟的,似是思緒纏成了線團,理不清頭緒。

她很想與親近的人說一說話,但淑妃眼下當已出宮了,而阿宓要晚膳時方至。

明蘇有些後悔了,昨日她該與阿宓說,她不止要晚膳,她一日三頓加宵夜全都要。

不過,若是如此,阿宓興許會覺得她黏糊糊的,過于粘人了。

明蘇低落了一會兒,賜下許多珍寶,讓淑妃帶回家去,賜予太尉一家。

大臣們也很為難,中書令與幾位重臣私下裏商議了一番,接下去要如何行事。

陛下已被軟禁,京中局勢盡在公主之手,最好便是公主登基,如此局勢也就平穩了。否則,興許會再起動蕩。

至于女子登基是否妥當,大臣們倒不大在意。前朝曾出過一名女帝,也是公主即位。

雖只一人,但到底有過先河,有過先河的事,即便稀少,也使人生出有例可循之感,不會覺得別扭。

但公主的難點便在于,陛下尚在,理當由陛下禪位,這才能使場面圓滿。

可陛下是何心思?公主這不緊不慢的,又是何心思,他們當真摸不透。

幾位大臣商議後,決定由中書令、尚書令與禦史大夫一起上書,求見皇帝,而後說服皇帝,下诏禪位。如此,事情便成了。

明蘇聞言,也由得他們去了。

她與鄭宓說好,最遲不能遲過酉時,可她自申時便開始期待了,批閱奏疏時,不時地便擡頭朝門外張望。一直到殿外有內侍來禀,皇後到了。

她忙露出極為專注地模樣,直到鄭宓踏入殿中,方顯出才發覺她來了一般,擱下筆,行禮道:“兒臣見過娘娘。”

鄭宓走到她身前扶了她一下,而後領着她去偏殿的小圓桌旁,命人将晚膳擺上了。

明蘇目不轉睛地盯着宮人,看着他們将一道道菜肴擺上來,而後嘗了一口,是鄭宓的手藝。

明蘇立即便高興了起來,命人盛了飯,與鄭宓一道用膳。

二人的食量都不算大,但明蘇不願浪費了鄭宓的好意,她寧可用得慢些,也要将膳食都填到肚子裏。

到後頭,鄭宓只好阻攔她:“飽了就好了。”

明蘇也覺得不好意思,她擱下碗,問:“你明日還來嗎?”

“說好每日都來的。”鄭宓說道。

明蘇便覺安了心,道:“那我還等你。”

鄭宓笑了笑。

明蘇又與她說了幾句話,都是些有的沒的,有朝政,也有她的一些想法。

說了一會兒,唯恐鄭宓覺得她無趣,她尴尬地笑了笑,問:“你會否不喜歡我過于粘着你。”

她很拘謹,鄭宓自然察覺了,她還察覺明蘇心中裝着事,卻不願與她講。

她看着明蘇,看了她良久,看得明蘇低下了頭,鄭宓心下酸楚,是分別太久,以至于重逢之後,都不知該如何相處了嗎?

她望着明蘇,想六年前若是沒有那場殺戮,她們會是什麽模樣?而今又會如何相處?

她微微地探身,靠近明蘇,明蘇感覺到她越來越近了,她揪了衣角,心下既慌且怕,想要逃開,卻又不舍得逃開。

鄭宓靠近了,明蘇合上了眼,鄭宓的唇印到了她的唇上,軟軟的,還有些顫意。

明蘇兩耳嗡鳴,緊張激動,她忍不住動了下唇,在鄭宓的唇上蹭了蹭,二人皆緊張得雙唇幹燥。

鄭宓退了開去,唇上的柔軟消失了。明蘇睜開眼,面上緋紅,眼中水波粼粼,怯怯的,又含着期待。

“你會否不喜歡我過于親近?”鄭宓問道。

明蘇立即搖頭:“我喜歡。”

鄭宓便彎了彎唇角,眼波溫柔而纏綿,柔聲道:“那麽,我也喜歡你粘着我。”

作者有話要說:親一下哪兒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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