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說完了這一句, 鄭宓便覺明蘇顯然高興多了,眼睛裏都是明亮開心的光芒。
她行止間亦積極得多,幫着鄭宓将碗碟杯箸收拾到食盒中, 又命人取茶具來, 她親自為鄭宓沏茶。又将今日楚太尉來過的事與鄭宓說了說。
“母妃多年不曾見過外祖母了,我真擔心外祖母玉體不健。”明蘇擔憂道。
多年不見的母親,再相見卻是老人家彌留之際,這未免太過殘忍了。
鄭宓也不知如何安慰, 便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待淑妃娘娘回宮,你好生陪陪她。”
明蘇颔首:“只得如此了。”她說罷了, 又不動聲色地朝鄭宓靠近了些。
她們坐下窗下的一張軟榻上, 天還未黑,還有些餘晖透着窗紙映入。
這時辰, 當是宮人入內點燈的時候, 但明蘇并未使人進來, 她就想趁着無人,好好地與鄭宓說說話。
鄭宓自然發覺她靠近了, 但她也未揭穿,由着她說幾句話便挪近些,直至她們身子相觸,肩頭相抵。
“阿宓……”明蘇喚她。
鄭宓轉頭,餘晖透光窗紙, 照亮明蘇的一側, 她認真地望着她,問出盤桓心中已久的疑問:“你為何不與我相認?這六年間,你去了哪裏?何時到了皇後身上的?”
“我……”鄭宓開了口, 又沉默下來,斟酌片刻,方自最好答的問題答起:“我在六年前,被程池生殺害,再睜眼就到了去年夏日,皇後大婚後的第三日。”
此事十分詭異,明蘇接受得這樣快,單單是因此事是發生在鄭宓身上的。
眼下聽細節,她還是頗覺怪異奇詭。她領悟了一下,方問:“可是一下子穿過了中間的五年,到了去年夏日?”
鄭宓點頭,耐心地與她解釋:“便似睡了一覺,醒來就是五年後了,也不是自己了,成了別的人。”
明蘇起頭跟着她的話緩緩地點頭,聽到她說她不是自己了,她忙反駁:“你還是阿宓,你一直是阿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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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得極為肯定,一面說罷,一面還嚴肅地點了點頭,以示她所言不虛。
鄭宓便忍不住笑了笑。明蘇以為她不信,忙道:“真的!”
她說着,又有些得意,“你看,雖然相貌不同,聲音不同,可我還是将你認出來了,可見你還是阿宓,與原先并無不同。”
将鄭宓認出來,當真是明蘇有生以來難得的自豪之事,往日的迷惘糾結試探失望再試探到了眼下,都成了她聰慧的證明,明蘇忍不住與鄭宓炫耀起來,将她如何發覺,如何探尋娓娓道來。
她越講越高興,鄭宓便聽着,越聽目光便越柔和。
“我便猜你必是戴了話本中所言的人、皮、面、具,這猜想一出。
頓時豁然開朗,為何相貌不同,聲音不同,性情卻如此相似便解釋得通了。
我高興壞了,又十分緊張,雖信心十足,可未經驗證,到底不踏實。于是我便入宮來尋你。”明蘇眉飛色舞地說着。
鄭宓也跟着想起來了,那日好端端地說着話,明蘇突然靠近,摸她的臉,摸完還很失落惆悵。
“驗證了不是,當時真把我急壞了。”明蘇飛揚的雙眉一下耷了下去,“我心中是認定了,皇後必然就是我的阿宓。可我怎麽都尋不到證據。
後來一次偶然避雨,我去到了相國寺,遇上了一欲攀附的主持。”
她神色一振,鄭宓光是察言觀色,都知那主持必是與了她靈光點撥。
明蘇繼續說着,鄭宓先是認真聆聽,漸漸心頭柔軟,再漸漸卻是愧疚起來。
倘若她一開始便與明蘇坦露實情,她們便能早一年重逢,明蘇便能舍去這許多坎坷追尋。
“而後,你命蘇都來見我,我就确認是你了。”明蘇說完了,興奮之意消了下去,眉目間浮現少許悵惘,她望向鄭宓,道,“我本該早些認出你來的。”
只是那時她一心堅信鄭宓仍活着,故而從未往這上頭想過。
明蘇還是遺憾,她又說了一遍:“我應當一眼就認出你來的,我們相識這麽多年,你待我這樣好,我應當一眼就認出你……”
“明蘇……”鄭宓打斷了她,明蘇愣愣地閉了嘴,望着她。
鄭宓溫柔地望着她,撫摸着她的臉龐,道:“你已做得很好了。”
借屍還魂這般離奇之事,明蘇想到了,求證了,她甚至一點都沒怕過,全然不曾想過若是回來的是個惡魂該如何是好。
明蘇确實沒想過,她哪裏想得到這上頭,何況即便回來的真是一個惡魂,只怕明蘇也是心甘情願被害的。
她聽到鄭宓誇她,那小小的得意又回來了。目光觸及到鄭宓的雙唇,她的心狠狠地跳動了一下,想到方才阿宓吻她了。
她很喜歡,還想要。可若是她現在便親親阿宓,會否過于急切,過去輕浮了。明蘇踟蹰着,卻又确實很想再親芳澤。
她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将目光落在鄭宓的唇上。如此明白的暗示,鄭宓自然領會了,她合上了眼,微微仰頭。明蘇心下一熱,緩緩地貼了上去。
她屏着呼吸,感受着唇上的柔軟,這一刻,她覺得,她得到了世上最好的寶物,此生無憾。
然而下一瞬,明蘇又覺不足起來。她想再與鄭宓貼近,近到不分彼此,近到合二為一。
可她不知該怎麽做,且又緊張,僵着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以雙唇緊緊地貼着,直至她再也憋不住氣,臉頰漲得通紅的,方退開來,小口小口地喘着氣。
鄭宓叫她這模樣惹得十分心軟。明蘇顯然很生疏,不懂雙唇緊貼時是可以擁抱的,也不懂如何調整呼吸,更不懂還能更進一步,直至唇齒交纏。
可明蘇還是很興奮,她高興得雙目湛亮,望着鄭宓的眼中好似灑落了漫天繁星,青澀懵懂,卻又夾着青春與血氣。
鄭宓忽然想到六年前在教坊大廳裏被她抱住的明蘇,也是什麽都不懂,輕輕的擁抱都能使她面紅耳赤。
光陰好似重合了起來,鄭宓不由笑了笑,她撫了一下明蘇的唇角,正欲教她親吻之時,還能做什麽,殿外響起一聲求見。
“殿下,中書令求見。”
明蘇咦了一聲:“怎麽這時候來了?”
天都快黑了,這時來必是有要事。
鄭宓便按下了教導之心,道:“我去偏殿避一避。”
明蘇一想也好,站起身,待鄭宓避到偏殿,方命人進來。
一同進來的還有兩名宮人,他們點亮了殿中的燈盞。
大殿驅散了昏暗,驟然間亮堂起來,明蘇卻有些不習慣。
她待中書令見過禮,方問:“卿家來得急切,可是有要事要禀?”
偏殿與正殿只隔了堵牆,鄭宓坐在偏殿,能将明蘇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
她見了外臣,瞬間就沒了方才她們二人獨處時的青澀,語氣間頗為沉穩。
鄭宓不知怎麽,笑了笑,心間忽生甜意。
“臣與幾位同僚拜見過陛下了。”中書令禀道。
明蘇的聲音不輕不重,不急不緩,淡淡地笑了一下,語氣用詞皆極老辣,半真半假地說道:“父皇有些生孤的氣,孤便未去請安,想等父皇消消氣,再去請罪。”
中書令忙道:“殿下說的哪裏話?陛下怎會生殿下的氣?若非殿下及時救駕,匡扶社稷,如今是什麽情形便不好說了。”他急着将基調定了下來,順勢表了忠心。
明蘇未接話。中書令又道:“陛下龍體抱恙,不見痊愈之意,難以理政。但江山社稷,不可無人做主,臣等為天下萬民計,拜見陛下,懇請陛下擇賢明以繼。”
鄭宓聽出來了,中書令是來呈禀進展的。明蘇主政後行事極為寬仁,為的便是平順過度。
有中書令等重臣使力,皇帝又已是階下囚,撐不了幾日。
鄭宓暗自一算,皇位更疊宜快不宜慢,至多三日,明蘇便可順順當當地繼位了。
“中書令說錯了一事。”明蘇的聲音傳來,“陛下不能理政,并非他龍體抱恙,而是陛下才德不備,昏聩無能,屢犯大錯,無顏再居皇位。”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頓時沒了聲,鄭宓也跟着心一緊。
因龍體衰弱退位與因昏聩無能退位,這兩者自是天差地別,公主已占大勢,照她這兩日息事寧人,平順安撫的行事做派,不單是大臣們,連鄭宓都以為她是打算先定下大位,而後再重提舊事。
“殿、殿下,以臣論君,以子議父,怕是不妥啊。”中書令顫聲道。
“如何不妥?”
她是明知故問,中書令避無可避,終是嘆了口氣:“殿下是要重溯舊案?”這舊案指的是哪一樁,二人心知肚明。
明蘇道:“舊案如何起的,卿想必不會不知。”
如何起的,中書令自然知曉,大臣們雖不知陛下為何突下殺手。
但從一開始的彈劾,到後來的污蔑謀反,再到墓室中起出的僭越之物,這一樁樁,一件件,朝中無人不知是冤枉。
可那時,誰都沒辦法,喊冤的大臣或死或貶,殺了一批,逐了一批,朝中漸漸便沒聲了。
鄭太傅一系死得幹幹淨淨,一絲血脈都未留下。幾年過去,記挂着舊案的大臣們也覺得此事只能如此算了。後人都沒了,還有誰能費心費力地重提舊事呢?
結果,六年過去,不惜費心費力重提舊事的人來了。
“殿下要審到何種地步?”
“一道罪己诏是鄭家應得的。”
公主說得堅決,似是已在心中斟酌過無數回了。
中書令突然生出天理昭昭之感,他又問了一遍:“殿下是想好了,非要在陛下退位前重提舊案?為人子者要定君父的罪,不論是否正義,是否占理,不孝的罪名便牢牢地扣在您頭上了。這一筆污名可是再也洗不去了。”
“我想好了。”明蘇說道。
鄭宓在偏殿閉上了眼,可眼淚還是自眼角落了下來。
中書令叩了個頭,退下了。
殿門合上的聲音傳來,有些沉悶。鄭宓坐在偏殿出神,她一時想的是就要沉冤昭雪了,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母還有許許多多鄭家族人必等這一日等了許久了。
一時又想,正如中書令所言,後人提起明蘇,她追究君父罪名之事必是繞不過去了。
不論她往後如何勤懇,後人提起她,難免會帶上一抹不忠不孝的色彩。
畢竟世人眼中,孝道大于天,一個連父親都不能原諒的人,自然就是不好的。
鄭宓心亂如麻,不知何時,明蘇走到了她面前,她捧起她的臉,看到她面上的淚水。
“你不必……”鄭宓望着她,說道,“不必非要追究到陛下身上,要澄清鄭家的冤屈,只要說明起頭的彈劾便是誣告即可。”
如此既翻了案,明蘇也不必留污名。
明蘇輕輕地拭去她的淚,她望着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問:“我在你心中,是否是個很好的人?”
鄭宓點了下頭。
她誇她了,可明蘇并無欣喜,她的眼睛柔和溫煦,卻沒了光彩,沉晦暗淡。過了好一會兒,她松開了手,退開一步,背過了身。
鄭宓看着她的背影,她發覺明蘇已全然沒了中書令觐見前的青澀明快了,她像是被籠罩在陰翳中。
又過了許久,明蘇方轉過身來,她唇畔有了些許笑意,語氣亦十分輕快:“我不怕污名。何況,來日必然少不得再為人議論。”
她突然這樣說,鄭宓怔了怔方明白她指的是什麽。
明蘇指的是她們二人之事。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二人之事,我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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