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鄭宓離去後, 明蘇命人回了趟府邸,見她這些年收集的證物都取了來。
尤其是那張盧元康親筆所書的供狀, 命人連夜送去中書令府上。
盧元康是太傅謀逆一案的首告之人, 若是這首告都是誣告, 那自然這樁當年被定為鐵案的謀逆案,就是一場笑話,一場陰謀。
盧元康被判流刑, 而今正在三千裏外服刑,也得快馬召他入京為證人。
這般一安排, 便到了三更時分。底下來禀, 淑妃娘娘回宮了。明蘇擱下手中的奏本, 起身往南薰殿去。
看望過重病卧榻的母親,母妃必是心緒不佳, 入不得眠, 她去安慰母妃, 也好說說話。
明蘇到時,淑妃剛卸下大狀, 聞說她來了,便命宮人暫且退下,出來見她。
明蘇見她身上還未換下出行的宮裝,忙道:“母妃先換身衣衫來吧。”
宮裝華麗,所繡紋飾用的多是金線, 故而少不得沉了些, 穿在身上也不舒坦。
淑妃卻是在她身旁坐下了:“不妨事,你漏夜前來,可是有什麽話說?”
聞她此言, 明蘇不免慚愧,這些年她忙裏忙外,時常脫不出身來陪母妃說說話,每回來此,似乎皆是有事相托,又是心下煩悶,向母妃傾訴的。
“兒臣只是來問問外祖母的病情。”明蘇說道。
淑妃搖了搖頭:“不大好。人老了,身子敗了,一旦病了,便難痊愈。”
明蘇容色一暗,忙道:“母妃便在楚府多住些日子,有您榻前照料,外祖母一高興,許就大好了。”
“我若久在府上,只怕便是府上賓朋往來無寧日,反叫母親不好養病了。”淑妃笑道。
明蘇成功了,她這做母親的也跟着水漲船高,外頭已全然将她視作太後相待了,她若在楚府,恐怕各家女眷皆會登門拜會,哪還有什麽榻前侍親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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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蘇低下了頭:“都是兒臣……”
淑妃拍拍她的手,道:“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一步是不得不走,你別太過自咎。
何況,太醫們都在楚府照看,我留在那兒也幫不上什麽忙。”
明蘇張了張口,她望着淑妃,過了半晌方道:“母妃,我曾做了錯事。”
“嗯?”淑妃驚訝,關切道,“什麽事?”
明蘇看着她,淑妃也坐直了身子,是什麽事能讓明蘇如此記挂在心,以致夜半來此,卻支吾難言。
明蘇遲疑了許久,幾度欲言,最終卻還是一句:“沒什麽。”
淑妃蹙眉,正要問,明蘇卻已接口講了下去:“兒臣已命中書令牽頭,明日便會有大臣上奏,懇請重審太傅謀逆之案。到時,兒臣便會讓陛下親筆下诏,重審此案。”
“什麽?你……”淑妃果然轉移了注意,“你怎麽不等過些日子,時局再平穩些,再提此事?是怕他退位以後,你再令重審,世人會認為你以勢淩人,借此事打壓陛下,而非太傅果真冤枉,以致翻案翻得不徹底?”
明蘇笑了笑,搖頭道:“天下人又不傻,不論退位前退位後,兒臣要重審,都是得勢掌權以後,壓着他認錯,而他一旦認錯,于兒臣必然有利。退位前退位後,沒什麽區別。”
“太傅是忠是奸,秉政四十餘載,每一條政令,每一樣舉措,天下人最有體會,君王起居注上亦皆有記載,待案情重審,大白于天下後,世人中信的自然信。
而那等好以惡意度人之輩,兒臣再如何将真相攤在他們面前,他們也能閉着眼睛說是假的,是僞造,是因兒臣與母後母女情深,方才重審。”
是這個理,太傅為人究竟如何,百姓是最知道的,他們興許不懂朝政不懂紛争,但他們知道太傅秉政時他們過的日子是好是壞。
至于後人,自能自史書上一探究竟。要重審此案,也只能等到明蘇之勢大過皇帝時,逼着他低頭,下令重審。
“那你……”淑妃不解,“何不等再穩定些?”
“因為世人都忘了一件事。”明蘇站起來,在殿中緩緩地踱,“忘了皇帝犯錯,也要認,不能因為他是皇帝便輕飄飄地揭過去,還了本就受冤之人清白,還要人三拜九叩,跪謝聖恩。
我要他下诏罪己,當着世人的面,當着太傅與母後的在天之靈,退位謝罪,而不是随随便便的拿出病重卧床,不能臨朝的名頭退位,然後再當他的太上皇,安安生生地度過晚年。”
這番話,明蘇沒有與鄭宓說,因為阿宓知道,她再提,倒像是與了阿宓什麽恩惠,等着她來謝她一般。可她又确實很想與人說一說。
一圈想下來,除了阿宓,她能說一說心裏話的,也只有母妃這裏了。
淑妃靜默了良久,方緩緩地點頭:“你說的是。但我并非不想他認錯謝罪,而是念着他終歸是你父親。”
明蘇雙肩耷了下來,确實如此,正因他是她的父親。
故而阿宓忍耐着,甚至連句刻薄話都未講,以致如今她們勝了,卻無人歡欣。
“你這樣想,便這樣去做。多半會留些污名,受些指摘的,可人生短短幾十載,哪有事事都如意,讓人人都滿意的,順着心意去做,至少問心無愧了。”淑妃倒是很看得開,并不勸阻明蘇。
明蘇聽她這般說,頗覺安慰,她忽然想到母妃還不知皇後便是鄭宓的事。這是數年來最好的事,明蘇自是欲與母妃分享的。
但她思索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說。她知曉世人對于鬼神之事的看法,她能接受阿宓的魂魄附在另一人身上,但母妃未必會相信。
還是過些日子再看吧。明蘇想着。
夜早已深了,外頭傳來四更天的打更聲,打更的內侍聲音又尖又高,拖得長長的,伴着擊打梆子的聲響,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地漸漸消失。
“明蘇……”淑妃喚她。
明蘇回過神,笑了一下,道,“時候不早,母妃早些安置吧。外祖母的病情,兒臣會令太醫時時禀報的。”
淑妃點了點頭,也不好再多說,起身送她出門。
走出大殿,夜間的秋意極是濃重,明蘇緊了緊衣領,看到殿外一輪明月挂在半空,映下清冷的月華,草木的映在落在地上微微的晃動,風很弱,聽見風聲,而這夜色下庭院卻靜谧而平和,顯得十分美好。
明蘇眼見着情景,寧靜的心中驟然生出一陣濃重的愧疚與罪惡,她走出兩步,突然回過身,問道:“母妃可還記得李槐?”
李槐?先皇後身邊的內侍首領,為人忠直,行事過毅,是個十分難得的人物。
淑妃道:“自然記得,可惜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當年也沒能逃過一死。”
她說罷,又問:“怎麽了?怎麽突然提起他?”
明蘇站在夜色中,淑妃看不見她的神色,只聽得她快速道:“随口一提罷了。外頭冷,母妃快入殿吧。”
淑妃也沒在意,只道:“你也快去歇了吧。”
明蘇點了下,便走了。她走得極快,快得身後侍奉的幾名宮人都跟得氣喘籲籲。回到垂拱殿,她便在偏殿歇下了。
可閉了眼,卻怎麽也睡不着。明蘇輾轉半宿,想,若是阿宓在就好了,即便仍是睡不着,但至少能抱一下她。
如此到了天明,明蘇難免頭疼,中書令辦事極快,連夜寫了奏表上來,當着群臣的面,呈上奏表,跪在大殿中,高聲道:“太傅一案疑點重重,當年不是無人質疑,今臣得首告盧元康供狀一份,盧元康親口供認,太傅一案乃是誣告,連首告都是假的,此案自然有莫大內情,臣請殿下下令重審此案。”
此言一出,本就安靜的大殿更是靜得一絲聲響都無,大臣們皆手持笏板,或訝異地看着中書令,或忐忑地望向上首的信國殿下。
明蘇沒有急着開口,她在等。
幾位老臣站了出來,禀笏而跪:“臣附議!”
接着又有幾位大臣站了出來:“臣等附議!”
再接着所有的大臣都跪下了:“臣等奏請殿下重審太傅謀逆之案!”
明蘇看着他們,他們中有一些是當真以為太傅冤屈,且時時記挂此時,期盼着這一日的,也有一些是事不關己,順勢而為的,還有一些是這些年靠着黨争與媚上爬上來,揣摩她的心思,附議以讨好的。
但無妨,将來這朝堂會換一副氣象,換成她想要的氣象。
明蘇站起來,望着他們,道:“此案乃陛下所定,是否重審當由陛下裁斷。衆卿既有此請,便随孤一同拜見父皇,懇請聖裁吧。”
她說罷便走下玉階,朝外走去。大臣們紛紛起身,跟在她身後。
明蘇走在前頭,身後是滿朝的大臣,浩浩蕩蕩地朝着紫宸殿去。
鄭宓已在紫宸殿中了,她站在皇帝身邊,皇帝一早見她來,還驚訝她今日如何有此閑心來陪他閑坐着,趁着殿中只有明蘇派來看守他的兩名內侍,便半是試探半是嘲諷的說了兩句:“你是自何處聽聞鄭宓之事的?竟然說自己便是鄭宓,如此荒誕之事,你當朕傻了,會信借屍還魂這等離奇事?”
鄭宓自然未曾理會,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借屍還魂的确離奇,可明蘇信了,且堅信不疑。
不多時,外頭便來禀報,信國殿下率文武百官拜見陛下。
皇帝心下一喜,昨日幾位重臣來游說他退位時,他提出要求,要明蘇孝順恭敬,以天下奉養。
今日她率百官前,自然是答應了。不然,難道是要當着百官的面忤逆他不成?
他正要說宣,身邊的皇後開了口:“陛下要明白,不論是這座宮禁還是這天下,都已不在您手中了。”
皇帝一怔,皇後高聲道:“宣……”
明蘇率領衆臣進來了,他們先行了禮,而後中書令呈上盧元康的供狀。
內侍接過,呈到皇帝面前。皇帝許久不曾過問朝政,見此,滿心狐疑,他接過供狀一看,瞬間就變了容色,他将供狀一把撕了,怒道:“太傅謀逆,是朕定下的鐵案,自朕起,朕之子,朕之孫,朕之子子孫孫,皆不許翻案!不許!否則便不是明氏子孫!”
他仍不知錯,仍不悔改,仍仗着皇帝的身份,以為再不濟也就退位,誰還能當真将他如何。
明蘇面無表情道:“供狀确實算不得什麽。兒臣自作主張,已命人去召盧元康入京了。讓罪人親口講。”
“你!”皇帝怒視着明蘇。
中書令跪地請道:“臣請自盧元康入手,重審此案!”
其餘大臣也都跪下,齊聲懇請。
文武百官,無一人站着。皇帝想到皇後所說,這天下已不在他手中了,這些大臣都是他的臣子,卻已無人聽從他的诏令。
他怒視着明蘇,他明白了,明蘇想重審,自己便能下令。
可她卻偏要他來下诏,這案子經不起查,她如此相逼,是要他承認錯了,是要他當着百官的面認錯。
皇帝當年熬到太傅亡故,遷怒他的家人,将鄭家夷滅全族,不留一人時,怎麽都想不到會有今日。天下不是他的,宮禁不是他的。
皇帝忽然道:“還有人奉行朕的诏令嗎?”
一直靜默在旁的皇後開了口:“仁德之诏,無人不從。”
這話旁人不知是何意,明蘇知道,皇帝也知道。皇帝會問,是他又想起了當年無人奉诏的情形,皇後是在告訴他,無人奉诏,是因诏令不仁,是他德行不端。
他扭頭看向皇後,又看向明蘇,再看這殿中跪了滿地的大臣,仰頭大笑,笑了半天,而後道:“拟诏,重審太傅謀逆一案。”
衆臣無一絲猶疑,立即齊聲道:“臣等遵诏。”
皇帝看着他們,眼中漸漸地像是淬了毒汁,他猛地望向明蘇,冷笑着道:“重審舊案的诏書下了,禪位的诏書吾兒何時要,朕也好做個準備。”
明蘇與他的目光對上,分毫不懼,與他的暴怒卻無能為力不同,她一開口卻是勝券在握的淡然:“準備不準備并無不同,兒臣要時,自然會來取。”
這話說得大逆不道,卻無一人敢指出來。
明蘇命一名翰林上前,當殿拟下重審舊案的诏書,而後當着皇帝的面加蓋玉玺。
有了這诏令,又有明蘇敦促,以中書令為主審官,尚書令、禦史大夫為副主審,六部尚書旁聽,很快便開始着手搜集證據證人,翻出當年的記檔,從提審當年的主審開始審理。
但衆人皆知,不論是什麽結果,不論這案子怎麽翻,鄭家都已一人不存了,鄭氏一門已然絕了後。
明蘇沒有等鄭宓來給她送晚膳,她自己去了仁明殿,她想阿宓今日怕是沒心思為她下廚,親自烹饪晚膳了。她得去陪着她。
可她一到了仁明殿,便得宮人與她禀道:“娘娘正在膳房中。”
明蘇意外,又覺安心,還十分高興,她走了過去,到了仁明殿的那座小膳房,鄭宓正在竈前忙碌,她正将菜肴自鍋中盛出,仔細地裝點,使菜肴瞧起來美味可口。
明蘇站在門邊看着,她想喚一聲阿宓,可四下全是宮人,正遲疑着,鄭宓似是察覺她在,回過頭,看到她,喚了聲:“明蘇……”
作者有話要說:我的頭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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