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殿的門開了一條縫, 那孩童便在門縫間,愣愣地朝裏望,一動不動的, 眼睛裏滿是好奇。
明蘇一怔, 神色微變。鄭宓半倚在她懷中, 察覺了,轉頭順着她的目光瞧去。
“申兒……”鄭宓驚道,忙自明蘇懷中坐起, 站起身來,一面理了理衣襟, 一面朝着明申走去。
明申回過神來, 見太後朝他過去, 小嘴抿了一下,身子下意識地朝後, 卻忍着沒有後退, 只在面上帶出幾分怯意來。
明蘇随着鄭宓走了過來, 到了殿門邊四下望了一圈,見殿門外空空如也, 并無宮人,方松了口氣。
鄭宓摸了摸明申的腦袋:“申兒何時來的?”
明申怯怯地望着明蘇,聞太後問話,方轉回目光,嫩聲嫩氣地回道:“兒臣到此不久。”
答完了話, 他方才想起了行禮, 擡起小手,做了個頗為标準的揖:“兒臣見過母後。”又轉向明蘇:“臣弟見過陛下。”
明蘇并不叫起,寒聲道:“你近旁侍候的宮人呢?”
明申身子尚彎着, 聽陛下語氣不好,兼之本就懼她,不由便怕了,欲答話,也磕磕絆絆地說不明白。
他擡頭一看,見陛下神色越發冷下來,不由更怕更急了,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吸氣道:“臣弟、臣弟……”
說了好一會兒,都未說出所以然來。
明蘇蹙了下眉,不再等他,揚聲道:“來人……”
無人應答。
明蘇的神色越發地沉了下來。明申見者,畏懼不已,本能地望向鄭宓,朝她身邊靠去。鄭宓知吓到明申了,可她更知明蘇為何如此動怒。
她二人之事乃是秘事,不可為人知曉,故而每每她們私下相處,必會遣退宮人,外頭則由心腹遠遠守着,任憑是誰,都不可靠近偷聽。
可今日,明申竟無阻無礙地入了殿門,叫他撞破了她們相處。
鄭宓擡手覆在明申肩上,輕輕地拍了拍,以作安慰,卻沒有出聲。
“來人!”明蘇擡高了聲。
仍無人應答。
直喊到了第三聲,玄過方自庭院外奔來,一看到明申在場,當即便明白了,忙跪下了請罪:“小的失職,求陛下降罪!”
明蘇低頭觑着他,問:“去了何處?”
光是聽着這聲音,都知龍心盛怒,玄過伏在地上:“是宮內徹查不順,內司監不敢擅專,要小的拿個主意,因就在近旁,娘娘與陛下所在處,又一向無人敢近,小的便去了,底下三兩個跑腿的因宮中動靜大了些,驚到了淑太妃,太妃遣了人來問,小的便遣了一個去回話了,還有……”
是事趕事,湊巧了,才使得殿外無人守。玄過是自小侍奉聖上的,親近些,也大膽些,自少不得為自己辯解,他說到一半,忽覺不對,大着膽子擡頭一看,當即哆哆嗦嗦地住了口。
明蘇未與他多廢話,道:“罰俸一年,自去領三十脊杖。”
玄過松了口氣,罰了便好了,只是想到三十脊杖,還未領,身上便已覺得疼了。他納頭拜了兩拜:“謝陛下。”
到底了解聖意,拜過之後,玄過也不敢起身,只擡起了頭,望向明申,恭敬問道:“明申殿下近身侍奉多宮人哪裏去了?”
明申一聽,忙仰頭看鄭宓,容色慘淡恐懼。鄭宓便道:“将他們尋來問問,将皇子舍下去了何處躲懶。”
明申面露急色,欲言,看了看明蘇,又止。
玄過領了命退下了。
殿外便只剩了三人。鄭宓道:“打了他三十脊杖,需養半月傷,你身旁便少了侍奉了。”
明蘇一聽,彎了彎眼眸,正想貧一句,不如娘娘來禦前侍奉幾日,卻瞥見了明申還在。
她頓覺掃興,頃刻斂了容色,冷淡道:“朕身邊還離不得他了?”
一句話說得很是冷酷,吓得明申一顫。
鄭宓卻是見着她那轉瞬即逝的笑意了,只是明申在,她也不好多說什麽。
不多時,玄過便帶着幾人,押着九殿下近旁侍奉的那幾名宮人來了。
幾人被按在地上,面如土色,身子抖得篩糠一般,連聲地請罪求饒,膽小的那一個,還哭了出來,不住地朝着明申望去。
場面頓時凄風苦雨起來。
明申本就惶恐,又見朝夕相處的宮人因他的緣故這般凄慘,更是害怕,他抓住了太後的手腕,欲躲到太後身後去,可又不知為何,足下竟未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這場景。
連玄過都得了重罰,這幾人是斷逃不了嚴懲的。鄭宓恐吓着了明申,正欲避退,便聞明蘇道:“此處有朕,娘娘不必陪着耗着,且入殿歇着吧。”
她也想到了。
鄭宓眼中微微帶出了些笑意,點了頭:“也好……”便領着明申入殿去了。
宮中自來有規矩,年少的皇子公主身旁,不容離人。
明蘇年幼時欲悄悄去尋鄭宓,與她私下裏說說話,都得費好大功夫,方能甩脫宮人,且還都離不久,隔不多時,便會被找着的。
明申年不過四歲,哪兒來的本事,能将四名內侍一齊甩脫。必然是這幾人發了懶性,有意輕忽怠慢。
明蘇一身威嚴,來審這幾個十來歲,沒見過什麽陣仗的內侍綽綽有餘。
不過一句喝問,那四名內侍便全說了來。原來是太後娘娘召見,明申殿下開心,急急忙忙地便跑了來。
将至慈明殿時,不知怎麽突然停下了,命他們不必跟随,他有話要與太後娘娘單獨禀說。
他受寵,大大小小的宮人無不奉承,何況還是在這慈明殿中,斷出不了事的。
四人聞得殿下如此吩咐,竟就應了,當真留在了外頭,憑着殿下獨自入了前庭。
事發突然,四人自是來不及商量說辭的,但一開口都不約而同地往明申身上推,口口聲聲俱是聽從殿下吩咐。
明蘇待明申雖稱不上喜歡,卻也容不得底下如此欺上。
明蘇擺了下手,示意帶他們下去,甚至都未說作何處置。
在宮中,犯了錯,有明明白白的懲處是福氣,哪怕罰得再重,罰過了罪也就消了。
最怕的反而是這模模糊糊的一擺手,叫人惶恐難安,仿佛接下去是望不到頭的受罪與折辱。
四人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許是窮途末路,只好破釜沉舟了,皆在聖駕前喊起冤來,哭聲震天,凄慘無比。
明蘇自是不理會,回身入了殿。
那四人再如何掙紮,也只好被拖了下去。玄過在旁看着,嘆了口氣。
一面命人将這幾人打罰上一頓,發配到邊邊角角的地方去,永遠別叫陛下瞧見了,一面又命人去內侍監挑幾個忠厚堪用的內侍來,供明申殿下擇選。
自己則守在了階下,這回任是什麽事,何人來,他都不敢走開了。
縱然先前不知陛下夜夜去了何處就寝,連日下來,玄過也看分明了。
他震驚不已,皇帝與太後有了私情,此事若傳出去,朝中怕是永無寧日,陛下的皇位恐怕都得晃上一晃,畢竟太上皇還在上華宮蠢蠢欲動呢。
如此後果,便知陛下為何如此動怒了,也怨他不夠警醒,竟一時疏忽,以為不過去去就回,不妨事。
晚些時候,還得去領罰。
玄過擡頭,望了眼暗下來的天色,無聲地嘆了口氣,皇帝和太後生情,這事可如何周全得了?
他在外再多擔憂,殿內也聽不到。
明蘇入了殿,見明申挨在鄭宓身邊抽抽嗒嗒,便覺礙眼得很。
此事固然是那四人懈怠,方惹出來的,但也是此子任性亂闖的緣故。
由此也可見,他平日裏在慈明殿就是這般沒規沒矩的。
“坐立端正,立身之始。你這般挨着娘娘,像什麽樣子?站好!”
明申聞言,吓了一跳,卻不敢說什麽,忙站好了。
鄭宓雖覺不妥,但也未出言反駁,而是順着道:“要聽陛下的教誨。”
明申紅着眼睛,道了聲是。
鄭宓并未向着明申,使得明蘇高興了些。她略略舒展了眉,走過去,坐到鄭宓的身邊。
鄭宓立即警告般地看了她一眼,微微挪開了一些,與她之間空出一人之距。
明蘇倒未生氣,眼中帶上了些許笑意,瞧了瞧她們之間的空缺,又望着鄭宓彎了彎唇。她這模樣,立即使得鄭宓想起方才明申撞見了什麽。
她有些惱了,幹脆便不去看明蘇,轉頭望向了明申,可臉頰上卻薄薄地飛起了一抹緋紅。
明蘇眼中的笑意,卻更深了,連對着明申開口時,都和緩了許多:“你方才鬼鬼祟祟地躲在殿門處,瞧見了什麽?”
她如此發問,倒不是引鄭宓害羞,而是不得不問,底下的人發落過了,明申卻不能那般打罰,孩子不知事,他方才見了什麽,心中困惑,興許便會去問旁人。
可她偏生說完之後,帶着笑意瞥鄭宓一眼。
鄭宓抿了抿唇角,只當作看不到,與明申聞聲道:“陛下問你話,你如實答來。”
明申眼中還帶着包淚,他害怕陛下,不敢答的,可太後說話了,他便好似有了主心骨,大着膽子說了:“兒臣在門外,看到陛下親了母後,陛下還伸手,差點就抱到母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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