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他竟是都看全了。

明蘇默默地與鄭宓對視了一眼, 都在彼此眼中瞧見了為難。

稚子好奇,多愛發問,他見了這情形, 回去之後, 指不定什麽時候想起今日之事, 便與人說了。

孩子是不知輕重的。

明蘇心念一轉,打算吓唬他一番,且将他吓住了, 使他不敢往外說。

過上幾年,他大了, 興許便忘了, 縱使不忘, 那時他知曉了道理,分得出輕重, 她也可與他好好談一談。

主意一定, 明蘇正欲開口, 卻見餘光中,鄭宓不輕不重地瞥了她一眼, 眼中透着淡淡的不贊同。

她猜到她打算如何應對了。明蘇便是微微地一頓,竟是分了神地想,阿宓待九皇弟真好,不肯敷衍哄他。

這麽一想,她心下便是酸酸的, 哪怕明知鄭宓不過視明申為親近的小輩而已, 她仍是不大得勁。

她總盼着鄭宓只在意她一人,只待她好,餘者皆不入眼的。

但她又知這念想也只能想想罷了, 哪裏能真叫阿宓當真只圍着她一人轉呢?那未免太枯燥了。

明蘇淡淡地看着明申,不能敷衍應對,那便必得想出一套鎮得住他的說辭來了。

明申懼她,對上她的眼神,便忙低下頭,又悄悄地往鄭宓那邊挪了挪。

直到了鄭宓身旁,方覺得抵達了安全之地一般,停下了。

他回了陛下的話,陛下卻不開口了,母後亦是默然。

明申直覺不對,方才陛下在外頭處置了好多人,他隐隐間看得明白,禍端都是由他身上起的。

“母後……”明申喚了一聲,仰頭看向太後,認錯道,“兒臣知錯,往後不敢再亂闖了。”

明蘇發作玄過,是因他擅離職守,未曾守在殿外,兼之她總嫌明申不守規矩,明申便只以為是他亂闖太後寝殿,壞了規矩,方才惹得陛下大怒。

殊不知,亂闖寝殿是末節,他撞破的情形才是最要命的。

更不知他若将所見透露出一星半點,這天下會如何動蕩。

“是當守規矩。”鄭宓說道,只她也不知該如何向明申解釋他見到的那一幕,說完了這一句,又打住了,面上便帶出了愁意,轉頭去看明蘇。

明蘇暗自嘆了口氣,她對這幼弟,并沒有多少情分。

說起來,明申今年四歲,但她見他的次數,怕是一只手就數得過來了。

明蘇心小,裝了母妃,裝了鄭宓,如今又硬生生地塞下一個天下,哪還有什麽空隙,再與旁人。

可鄭宓在意,那她也只好跟着在意。

明蘇想了想,擡手招了招,道:“明申,你過來。”

明申不敢不從,他看了太後一眼,未得什麽提示,只好誠惶誠恐地走過去,在明蘇身前停下了,雙手擡起,似是要彌補他方才失禮惹出的禍端一般,格外規矩地施了一禮,又模仿着大人君子端方的做派,垂首恭敬道:“臣弟恭聆聖訓。”

孩子總是有可愛之處的。見他這小小的個頭,大人的做派,明蘇禁不住笑了一下,但也僅是一下,笑意便消失于唇畔了。

她緩緩地開了口,一面說,一面想着下一句,言辭間慎重而克制:“你犯了錯,不當在太後殿中不經通傳便亂闖。不可再有下一回了。”

明申老老實實地認錯,稚嫩的面容透出沉重之色,擡袖又是一禮:“是,臣弟知錯,再不敢了。”

明蘇打量他的神色,見他眼神間雖極力鎮定,卻有幾分掩飾不住的慌亂與愧意,便知他是當真知錯了,這才接着往下說。

“你方才看到的……”明蘇頓了頓,目光流轉,落到鄭宓身上。

這回她的目光裏卻不是适才那調侃含笑的意味了,而是溫柔似水的,輕輕地與鄭宓對視了一眼,将鄭宓看得心念動了一動,方又接着與明申道:“是我與娘娘間的親厚之舉。”

親厚之舉……明申很快便想到有時母妃也會這般待他,十分了解地模樣,點點頭道:“母妃高興時也會親臣弟,将臣弟抱到膝上說話。這是母妃待臣弟親厚。”

他這一類比,倒說得明蘇一陣語凝,過得片刻,她才緩聲道:“我與娘娘的親厚,同你與順太妃娘娘間的,是不同的。”

這便将明申說糊塗了,他小小的年紀,只知好便是好,壞便是壞,親厚便是親厚,疏遠便是疏遠,哪裏曉得親厚還分許多種呢?

“有何不同?”他反問了一句,既疑惑,又好奇。

明蘇自然不至于向他解釋得這樣細,只道:“你尚幼,不能懂,等大一些,便可自悟了。”

這說辭,明申是很熟悉的,每每他問些什麽,問得多了,順太妃或是他身邊侍奉的乳母、宮人便會說,殿下長大了,就知道了,次數一多,明申便明白,這是在敷衍他。

他仰頭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太後,不知怎麽,便很不高興,覺得受了愚弄,稍稍提高了聲音,道:“臣弟回去問母妃,母妃必是知道的。”

明蘇待他難得耐心,見他不聽話,那點耐心便耗沒了,橫眉道:“膽敢去問,便尋個府邸,将你丢出宮去。”

橫豎皇子遲早都要出宮開府。以稚齡封王建邸的,從前也不是沒有過。

明蘇原本不過是随口一說,吓唬明申罷了,可說完,她竟覺這主意甚好,将這小子早早丢出宮去,也省得他日日都來阿宓這兒攪擾。

她這麽一兇,明申便被吓住了,他生來便在宮中,哪裏知曉宮外是何模樣,光是想着要把他丢出宮去,都吓得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在明蘇冷淡的容色下紅着眼睛,抽噎着道:“臣弟不問。”

鄭宓在一旁看得好生無奈,她先說了明蘇一句別吓唬他。

而後再将明申拉到身旁來,取了帕子與他擦了擦臉。

而後方道:“我平日裏是如何教你的,遇事不解,當如何?”

她如此溫聲細語,明申也不哭了,好好地回答:“先思之,三思而不得其解,再請教師長。”

明蘇聽得心念微動,這很像當年她跟随先皇後讀書時,所得的教誨。

這是理所當然的,先皇後與鄭宓是姑侄,皆是鄭家女兒,自幼所習自然是鄭家家學,許多見解,自然相似。

鄭宓聽了明申這回答,甚是欣慰,先誇了他,将他誇得有了笑意,方再道:“只是今日之事,卻不可請教師長,你要自己去想,想不出,也無妨,待大了,便能知了。只是萬萬不可問旁人。”

她強調了不可問旁人,明申自是聽出來了,他倒是聽太後的話,點點頭,答應了。

但難免又覺好奇,便再問了一句:“要多大,方能知曉?”

鄭宓想了想,道:“那便看你的悟性了。”

明蘇在旁,笑了一聲。明申不明所以,看向了她。明蘇斂了笑,道:“你若悟了,便來見朕。”

明申回道:“是……”

明蘇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再說了一遍:“不是什麽大事,你不必擔憂,也不必懸于心上,順其自然,待你知曉的那日,便來見朕,可記住了?”

這些話語字字句句地鑽入明申的耳朵,直往他心中去了。

他自陛下的語氣中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下意識地點了下頭,重複道:“臣弟記住了,等來日明白了,便來尋陛下,旁人誰都不說,母妃也不說。”

明申行事不尖銳,為人秉性頗為和軟,但鄭宓與他相處了數月,知他有個好處,便是從不食言,但凡他答應的,他必會做到。

此事,便暫且算是了了。

鄭宓與他說了些別的,問他今日跟先生學了什麽,順太妃可好,諸如此類。明蘇聽得無趣,朝後一仰,靠在迎枕上,閉目養神。

這一日,也着實是累了。

可她一閉上眼,鄭宓的聲音便穿入她的耳中,溫柔且和緩,很動聽。

她幹脆便合着眼睛,聽起他們二人的對話來。

說不幾句,明申便支支吾吾道:“擅闖慈明殿是兒臣道不是,他們也只聽命行事,可否請母後寬宥他們這一回?兒臣願替他們受罰。”

他們指的便是他身邊的那四名內侍了。

明蘇頗為意外。

明申是幼子,卻并不得寵,這些年,宮中又是亂糟糟的,順太妃位份雖不低。

可她這妃位着實也沒多少分量,在宮中說不上什麽話。

故而連帶着明申也是壓抑着性子,養得很是老實,還有幾分軟弱,稍大聲些與他說話,都要紅眼睛。

不想,他竟敢為身邊的宮人求情。

明蘇豎起耳朵來,鄭宓的聲音溫溫緩緩地入耳來。

“他們錯在擅離職守,錯在敷衍塞責,錯在欺你年幼。宮中既立了年幼皇子公主身旁不得離人的規矩,自然有其道理在,他們不會不知曉,卻仍是由着你獨自亂跑,這心中便已是不敬你,不曾盡心侍奉了。有過當罰,沒有你替他們受過的道理。”

鄭宓的語氣并不多嚴厲,卻很使人信服。

明蘇不知怎麽,就睜開了眼。

這一日紛擾下來,外頭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殿內有些昏暗。

明蘇自後頭只看得到鄭宓的側臉,看到她潔白的頸項,帶着女子特有的柔弱,看到她身前恭敬站立的明申,小小的個子,比她的膝蓋高不了多少,正彎身作揖,認真道:“兒臣受教,多謝母後教誨。”

鄭宓便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回,明蘇不酸了,反倒覺得這一幕極為合意。

甚至鑽出一個念頭,倘若明申是她與阿宓的孩子,他們一家三口,在這寂寂深宮之中溫馨度日,倒也不錯。

這念頭一起,明蘇倒将自己吓了一跳,她與阿宓,哪裏來的孩子。

她稀裏糊塗地胡思亂想着,鄭宓已送了明申出去,時候不早,明申當回他母妃宮裏用晚膳了。

她回來,便見明蘇呆呆地靠在迎枕上出神。

冬日裏,夜幕降臨得極快,殿內昏暗,幾不能視物,鄭宓也未召宮人,自去将殿中的宮燈都點上了。

明蘇回過神來,将視線落到她身上,開口道:“對付這小東西,其實不必這樣麻煩。”

她指的是明申撞破她們親密的事。

鄭宓自是聽明白了,她吹滅了火折子,放到一旁,回身走來,坐到明蘇的身邊。

明蘇便順勢側過身來,棄了迎枕,将頭枕到鄭宓的腿上。

鄭宓摸了摸她的額頭,緩緩道:“他已四歲了,開始記事了,吓唬得了一時,吓唬不了一世,待他長大,哪一日回想起來,就什麽都明白了。”

“那又如何?”明蘇不在意,要壓制明申于她而言,并非什麽難事。

“何必那般生硬?眼下這樣不是很好?與他稍稍分說,既不算騙他,也在他心中留了些影子,來日他明白過來,也不至于驚訝意外。

你能倚重的自家人不多,明申還小,好生培養,不必多少年,便能長成你的左膀右臂了。”

鄭宓說得冠冕堂皇,她其實還有私心,偌大一個天下,明蘇總要有後繼之人,目下看來,明申很是合适。

只是此事關系甚大,且将來如何猶未可知,倒不好說出來了。

明蘇靜默了一會兒,伸手環住了鄭宓的腰,埋首在她的小腹間,喟然嘆道:“阿宓,我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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