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這一日過得, 可謂是将多事之秋四字演繹到了極致。

鄭宓替她将發簪取下了,輕輕地按揉她頭上的穴位:“你歇一歇,睡一覺,待醒了,再用晚膳。”

明蘇依言, 合起眼來,鄭宓扯過錦被,覆到她的身上。

錦被還是涼的, 蹭到明蘇的下巴,她的眉心動了動, 很不安穩的模樣。

過得片刻, 她睜開眼, 仰視着鄭宓,問道:“我在你這裏待上這許久,妥否?”

原皆是女子, 再如何親近黏糊都無妨, 偏生她卻有個喜好女、色的名聲背在身上。

鄭宓靜默了一會兒,拍拍她的肩, 道:“先睡……”

聽她這般言語,明蘇也就不再說什麽,閉上了眼,過不多久,呼吸便勻稱綿長起來。

天黑得快, 殿中燈火, 幽靜寂寥。鄭宓閑坐着,手邊也無書籍與她消遣,便低頭看明蘇安然的睡顏。

這些日子, 她們夜夜寝在一榻,相擁而眠,睡前是她,醒來也是她。鄭宓只覺這世上,再也沒有比當下更好的日子了。

只要相守,便不凄苦,什麽事,都有迎刃而解的時候。

鄭宓伸手摸了摸明蘇的鬓發,想是白日裏累着了。

受擾之後,她只蹙了蹙眉心,便又繼續沉睡。鄭宓收了手,思緒散得有些遠了。

經這一場打壓,上華宮的宮人被清洗一遍後,太上皇的一舉一動,必然更逃不過明蘇的眼睛了,只是如此一來,她要瞞着明蘇,從太上皇那裏探尋隐情,也不能了。

那這宮中還有何處能覓端倪?

鄭宓心生愁意,她總覺明蘇藏匿的這件事,若不解決,恐怕遲早要在她心裏生根發芽,長成一個沉重的心結。

偏偏她自己又不肯說,鄭宓不免心煩焦急,低頭看到使她心焦煩擾的人,睡得如此沉穩,難免來氣。

禁不住捏住了她的耳垂,卻終究不忍下重手,改做了輕柔撫摸。一面又想,興許淑太妃知曉內情。

淑太妃自明蘇登基後,便一日賽一日的深居簡出,甚至連居住的宮殿都不曾換,依舊住在原處。

此時,她方用過晚膳,并未立即入寝殿歇息,而是坐在廊下觀雪。

雪是不久前開始下的,庭前道路兩側的宮燈都點亮了,将庭院照得半明半暗,伴着飄雪,很有一番意境,卻也冷得厲害。

宮女恐太妃受涼,見勸不動她,便入殿去,取了大氅與暖手的手爐來。

淑太妃接過了手爐,揣在懷裏,眼睛仍是望着庭中。

那燈火中飄着大雪,紛紛揚揚的,像極了二十年前的一個冬日,也是這般大雪,也是如此寒夜,也是點滿了燈火的庭院。

只是如今,再沒有自這漫天飛舞的雪中走來的人了。

淑太妃坐了許久,宮女見雪越下越大,實在太冷了,不免又勸了一句:“娘娘,入殿去吧,若着了風寒,陛下又要擔心了。”

她原以為太妃必不肯聽的,怕是還得費些口舌,不想淑太妃卻站了起來,說了句:“也是……”

殿中生着炭火,淑太妃一入殿,立即便有宮人斟了滾燙的茶來,在這雪夜裏,捧在手中,一面吹,一面小口的啜飲,從身到心,都是服服貼貼的惬意。

而今這宮中,人人都以為淑太妃過得最為舒心,明蘇即位,淑太妃雖無太後之名,實則宮中尊崇她,遠在太後之上。

只是她閉起了宮門,不問世事,令宮中衆人無處奉承罷了。

淑太妃倚靠在榻上,側耳傾聽了一番,卻只聽得到窗外寒風呼嘯,除了風聲,再沒別的聲響了。

“外頭靜下來了?”她問了一句。

今日之事,動靜極大,且事關太上皇,淑太妃再如何不問世事,有關明蘇安危的大事,她還是不能不關切。

邊上侍立的宮女是跟随了太妃多年的,早知她必會過問,天黑前便命人去打聽過了,眼下自可從容應答。

“都處置妥當了。原是因事關太上皇,宮中諸人多少有些忌憚,方才鬧得大了些,後來玄過大人親去安排,事情便順了。

想必再過三五日,便可肅清宮廷,到時宮中與上華宮都能清靜些。”

淑太妃神色淡淡的,說了一句:“他倒是能鬧騰。”

這個他指的自然是太上皇。她話語裏毫無敬意,宮女也只能陪着笑,道:“太上皇禦極數十年,忙碌慣了,而今乍然清閑下來,自是閑不住。”

淑太妃原是随意聽着,聽她說到後面,神色漸漸沉了下來,喃喃地低語:“禦極數十年……自是閑不住……”

她話中意味太過明顯,宮女有些害怕,低低地喚了一聲:“娘娘?”

淑太妃回過神,與她笑了笑,道:“明蘇自小就無須我操心。後逢大變,她離宮一趟,歸來後性情大改,我原以為需費上許多心思,方能使她振作起來,不想,不等我如何言語,她自己先想通了,行事雖偏激,但到底是振作了起來。說到底,我也沒為她做過什麽事。”

宮女也不知為何明明是在說太上皇,怎麽就偏到陛下身上去了,她笑着道:“陛下孝順,自然不忍心娘娘操心。”

淑太妃倚在榻上,神色沉靜下來,她合上眼,像是欲小憩片刻,宮女見此,便不再出聲,輕手輕腳地退去殿外了。

她一走,殿中便只剩了淑太妃一人,過了不知多久,殿中的蠟燭都将燃盡了,淑太妃輕輕地嘆了口氣。

明蘇到底是心軟,可有的人,有的事,若是不能斬草除根,必會後患無窮。

被淑太妃以為心軟的明蘇在鄭宓身側睡得甚是安然,只是再過不到兩個時辰,她就要起身,趁着夜色潛回她自己的寝殿。

兩個時辰後,明蘇如往常一般悄悄走出慈明殿,只是身上裹得格外厚實。

宮中防務,她最清楚,禁軍幾時巡邏,幾時換防,巡邏路線是哪幾處,她都知曉,自可輕而易舉地避過。

天尚未亮,寒意侵人,明蘇打了個寒戰,心下頗愁。

昨夜,鄭宓便勸她,天寒地凍的,便不要每夜往來折騰了,待明年春暖再來,也不遲。

她是怕她來來去去的,受了涼。可明蘇不願,天冷,多加些衣裳便是,哪就這麽容易着涼,可鄭宓十分堅決。

明蘇心緒不佳,回到寝殿,宮人已備下了衣冠,侍奉她更衣戴冠後,便登攆往前殿去。

昨日上華宮那一通發落,朝臣們必然已聽聞音訊。

明蘇倒想看看這起子心懷鬼胎的大臣,是何神色,又要以何面目來上朝。

心懷鬼胎之人,自然是人人自危。

殿中衆臣面目凝重,行過禮後,便無人再開口了。

明蘇倒是輕松得很,她高踞禦座,語氣淡淡的,不顯得嚴厲,也不多随意,令人猜不透她心中想的什麽。

“昨日,朕往上華宮問安,太上皇與朕抱怨,有幾位卿家,總去攪擾上皇清靜,上皇不勝煩擾,要朕轉告幾位卿家,別再去了,吵得很。”

殿中本就靜,她這話一出,更是靜如死寂。

那幾名心懷鬼胎的大臣,更是面色煞白。明蘇在上頭看得清清楚楚,她心底冷笑,面上倒平靜得很,看了眼身邊的內侍。

那內侍會意,領着兩名端着托盤的小內侍走下殿去。

這是早朝的一步。

天下大事千千萬萬,能拿到早朝議的,必是最為緊要的大事。

大臣們上朝前需寫好奏本,到了朝上,便恭恭敬敬地放到托盤裏呈上,而後再秉笏出列,當殿奏禀。

大臣們皆是神色肅穆。

六部尚書各有奏禀,皇帝一一聽了,或當殿便有定奪,或是令中書令領人再去議過,皆是按照往日章程來的。

今日是大朝,待大臣們奏完了事已是近午時。朝上氛圍也漸漸如常,仿佛明蘇起頭說的那句話是衆人錯覺一般。

那幾名私下與太上皇勾連的大臣悄悄松了口氣,以為陛下不過是警告一番便罷,到底是顧忌着名聲,顧忌着太上皇的。

宗正卿上前禀了最後一事,五皇子病了。此事算不得大事,本不該在早朝上提。

但五皇子病了有些日子了,他雖犯謀逆,到底仍是皇室血脈,宗正卿不好不提一句。

明蘇聽罷,只點了下頭,示意知道了。宗正卿便退回了原位。

今日早朝便到此結束了。

明蘇卻并未命散朝,她的目光在殿上環視一圈,擡了下手,身側的內侍取出一道诏書,大臣們見此,忙跪下了聽诏。

與太上皇勾連的大臣,有一個算一個,算在诏書裏寫明了,诏令将他們奪官下獄,用的是離間天家親情的罪名,并令有司嚴查,從重處置。

诏書一經宣讀,便立即有禁軍入殿,将那幾名大臣鎖拿。

那幾人還未反應過來,待冰冷的鎖鏈挂到他們頸上,方撕心裂肺地高呼冤枉。

明蘇卻只是看着,無一絲恻隐。禁軍将他們捂了嘴,拖出殿去,有了這道诏書,他們已無生路。

她曾與他們機會,太上皇退位後,她只勤勉于政事,甚少清算過往之罪,明擺着是既往不咎之意。

只要他們将心思放到天下,放到正道,她必會一視同仁。

可他們不肯,非要汲汲營營,私下裏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明蘇确實心軟,興許是年少時讀的聖賢書,聽的是仁義之道,這些道理在她心裏紮了根。

故而即便年長後,她經世事,慢慢變了心思,待得了皇位,她還是希冀能以仁治天下。

可以仁治天下,卻不是她就閉目塞聽,聽之任之了。

明蘇站起身。

大臣們忙跪地恭送。

而此時,鄭宓正在南熏殿中,坐在淑太妃的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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