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前塵

……啊,被他聽到了?

和也一邊驚訝地張大眼睛,一邊又在心裏想着:“不對啊我音量有調那麽大?明明沒有開免提的吧現在的通訊工具真不靠譜。”(等下你的反應略奇特)

而他沉浸在對時下通訊工具竟做工如此不嚴謹的訝然情緒中(所以說你的反應哪裏不對!),并未第一時間就對方的問題做出回複的反應,也讓敦賀蓮心中,認定他這是默認甚至是在沉默抵抗的想法,更加牢固了。

男人眼中劇烈翻騰的情緒如同回落的潮水,一瞬間竟然消褪得幹幹淨淨。

“回答呢?上杉君?你的名字,是叫做‘和也’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對方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柔和得有點過頭了。

和也的視線終于再度落回了對方臉上:

“如果我回答‘是’的話?”

他看似避重就輕。

然而敦賀蓮臉上的表情,卻一下子變了!

“那麽,能冒昧請問一下,八年前的夏天,你是不是住在京都?”

他的語氣聽起來更加輕柔了。

“如果我的回答還是‘是’呢?”

“……”

敦賀蓮沒有再說話。

他的目光深深沉沉,投射在和也臉上,專注得好像要看清楚他的每一寸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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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也在這樣的目光攻勢下終于有些招架不住了。

“你倒是先發起脾氣來了呢,久遠。”

擡手擋開對方捏在下巴上、力道大得已經有些掐痛自己的手掌,和也收斂起嘴角的笑意。

“明明沒有一開始就認出我來的人是你自己。”

“在攝影棚裏的時候也就算了,隔得那麽遠,又有一大棚的人在忙來忙去,我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裏,你又是在工作狀态,連有沒有注意到空間裏多出了我這麽個人都不知道,當然也不能強求你在那樣的狀況下第一時間認出我來。”

“但是剛剛呢?”

“我們兩個距離那麽近,面對面地交流了好一會兒吧?你卻還是完全沒能認出我這又怎麽說?”

“我這邊可是盡管你頭發和眼睛的顏色都和以前不一樣了,也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你就是‘久遠’了哦?”

“明明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的吧?可是分開以後你答應好的‘一定會跟你聯絡’呢?說好的信呢?電話呢?”

“通通都沒有做到吧?”

“盡管這樣我也還是第一眼看到你就認出你了哦?”

“但是你呢?”

“久遠·希斯利?你呢?!”

“——啊,對了。我差點忘了。你也不叫什麽久遠吧?敦賀蓮先生?”

“連唯一留給我的這個名字都可能是假的,答應下的承諾又一個都沒做到,還得要從別人那裏聽說我的名字以後才能‘恍然大悟’地想起我到底是誰……”

“敦賀先生,請問,你到底有什麽資格像個受害者一樣,先對我發起了脾氣?!”

——一連串不間斷的、毫不留情的質問。

一點也不像那個溫柔開朗的上杉和也。

和也自己也知道自己認出久遠——不,還是叫他“敦賀蓮”吧——以後,情緒就一直不太對。

但他沒有辦法控制。

畢竟,這可是在他的童年裏,遇到的第一個脾性相投相交甚篤,盡管相處的時光只有短短的一個暑假,但兩人卻已經約定了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然而等到他充滿期待地等待着對方的聯絡,卻在一天天的失望中,終于意識到對方是失約了以後,滿腔的信任和友情,全部被冰冷的現實澆熄,從而決定再也不會想起對方的人啊!

就算是從遙遠的未來重歸現在的和也,也沒辦法做到完全冷靜。

而他這一連串的發問,也讓原本的确一副受害者表現的敦賀蓮瞬間啞火。

他在和也看似平靜無波,實則怒濤翻滾洶湧的注視之中,有些無措,又有些愧疚地微微垂下了眼簾。

一陣尴尬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悄然蔓延。

良久,就當和也以為自己等不到一個回複,準備轉身離開,将這段過去的友情和回憶一起徹底埋葬,卻猛然聽見了敦賀蓮仿佛有些委屈的低聲喃語——

“……怎麽可能認得出啊。”

對面的那個男人邊說着,邊擡起眼睛,用和也熟悉的、讓他心中微微發顫的,明明是笑着,但感覺起來卻好像是在哭泣一般的“笑臉”,說出了接下來這段,和也寧可他永遠也不要說出的臺詞:

“我可是……一直都以為你是女孩子的啊,和醬(ka-chan)。”

***

和也與敦賀蓮……或者說,在他遙遠的童年記憶裏的好友“久遠”結識,是在七歲的那年夏天。

彼時他和達也還有小南一起,被信吾和晴子打包帶上了新幹線列車,一路駛向京都。

起初三個小家夥還是很興奮的,以為這是暑假活動的一種,俗稱回老家度假。

但是等到他們下了新幹線坐上計程車,一路沿着京都古老而滿富歷史韻味的街道行駛而過,抵達最終目的地——一座看上去就很古典豪華的日式大宅,才發現事情根本就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盡管這裏的确能算得上是晴子媽媽的“老家”。

在那座大得甚至有些空曠寂寥的宅子最深處的那間房間裏,晴子媽媽帶着他們見到了一位老人。

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那位面色蒼白地躺在厚厚的被褥裏,即使是在如此炎熱的盛夏季節,身上也還是蓋着好幾層厚重棉被的老太太,被介紹說是晴子媽媽的姨婆。

是小時候看着晴子媽媽長大的人。

與晴子媽媽感情非常好。

而如今老人家已經是近百歲的高齡,身體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

去年冬天老人生了一場大病,雖然最終是搶救成功了,可是從此她的身體狀況卻是每況愈下,從今年三月開始,更是神智都漸漸有些不清醒起來。

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裏,老人家都處于昏睡的狀态中,偶爾醒來,除了兒女孫輩,口中念叨得最多的一個名字,就是“小晴子”。

晴子媽媽因為老人的關系和她的兒孫們也相處得很好,這一次,就是老人家的孫女、晴子媽媽的遠房表姐将老人的情況告知給了晴子,請她來見老人一面的。

“說是如果現在不見,說不定以後就……”

在和也的印象裏一直開朗熱情的媽媽哽咽着,看向床鋪中的老人的目光,是那麽悲傷而滿含溫情。

而或許是感應到了晴子的到來,本來雙眼緊閉的老人突然睜開了眼睛,嘴裏喃喃地叫起了媽媽的名字。

晴子媽媽立刻上前,勉強忍住眼淚,拉起了老人的手,可惜,老人卻好像已經認不出她了。

晴子媽媽終于忍不住落下了眼淚。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沙啞着,招呼達也和和也上前去見過老人。

卻沒想到,這一上前,老人家的視線就定在和也身上挪不開了。

一直盯着他嘴裏叫着,“小晴子,小晴子”。

——看來似乎是在和也身上看到了晴子媽媽小時候的影子。

中途老人家的兒女試圖與她溝通,未果,而一旦和也離開她的視線,老人家就會變得非常激動和不安……

于是事情發展到最後,就變成了……和也被穿上了宅子裏保留下來的晴子媽媽小時候常穿的女式和服,臉上還被做了些微的修飾(其實就是畫了淡妝→_→),頭發也被打理得整整齊齊,戴上好看的頭飾,看上去完全就是個小女孩兒了……地,留在了這座古老的宅邸之中。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大家也不是沒試過把達也扮成同樣的樣子,希望兄弟倆能輪班出現在老人面前。

畢竟要讓一個才七歲大的小孩子一直陪護在一個病重的老人身邊,這也實在太困難了。

但是,老人就是認準了和也版本的“小晴子”,其他……就連真正的晴子媽媽本人也不買賬。

最後上杉爸媽無法,只得把和也一個人留了下來,請求老人家的子孫們多多關照——沒辦法,信吾爸爸在東京那邊還有很多工作要做,而只是跟着上杉一家來做個短期旅行的小南,也不能長期留在京都。

被獨自留下來陪伴起了老人的和也很懂事地沒有吵鬧,每天被隆重打扮一番送到滿是藥味的老人的房間,往往一待就是一整天,也沒有任何怨言。

幾天的時間下來,這樣的和也就得到了老人全家的莫大好感。

因為老人清醒的時間本就有限,多是集中在早晚兩個時段,因此其實也不必要讓和也整天整天地守在她的床前,再加上和也平時的表現又十分懂事乖巧,于是就得到了大人們的準許,白天的時候可以到外面去适當地走一走玩一玩,不必将自己拘在老人的房間裏一個人默默地熬時間。

而經過幾天的試行,證明了和也并不是那種會随便跑得讓人找不到蹤影、錯過老人清醒時間的孩子,家裏人對他就更加放心了,只叮囑他不要去危險的地方,對他平時出門去哪裏玩并不多管,也不會特意派人時時跟在身邊看顧着他了。

于是就這樣,和也在京都慢慢度過着他這一年“特殊”的暑假。

直到某一天,和也在早上陪伴老人一起吃過了早餐,看着她再度安穩地睡下,待到老人睡熟以後,像平常一樣跑去宅子後的樹林裏散步+游玩的時候……

在那條他無數次停留的小河邊,和也遇見了一位陌生的金發少年。

——更正,是一位受了傷的,陌生金發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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