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陰差陽錯
那天天氣很好。
在京都炎熱潮濕的夏日裏,難得天清氣朗。
和也小心地踩着木屐,避讓過沿途的樹根樹藤。
和服緊窄的下擺讓他的邁步幅度大受影響,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和也反倒不必擔心自己動作太大,不小心弄髒衣服到時累得那位老人擔心。
他熟練地穿過一道又一道或明顯或隐蔽的林間小路,随着漸漸在耳邊清晰起來的水流奔騰的聲音,終于,穿越了最後一道樹叢,眼前原本遮天蔽日的樹木枝桠倏然散去,視線豁然開朗。
這是一片難得沒有樹木密集蔭蔽的林間空地。
而在這片空間的中心,一道蜿蜒清澈的河水正潺潺流淌,在陽光下反射出晶瑩波粼的淡淡水色。
和也小小地歡呼了一聲。
他迫不及待地跑到小河邊,小心翼翼地提起和服下擺褪下鞋襪,正準備踩進河水裏……
“……唔!”
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聲壓抑的呻吟。
“誰?!”
和也吓了一跳。
最近幾天時間,因為發現了這條小河的存在,他的白日時光基本都耗費在了這裏,玩水捉魚,一個人排解達也和小南不在身邊的寂寞和孤單,以及……獨自直面“死亡”來臨的……恐懼。
和也不是什麽也不明白。
他知道自己每天早晚守候着的那位老人,正在每時每刻都比前一秒更加……接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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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也覺得很難過。
可他除了在老人清醒時陪伴在她身邊,其他也無法、更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他又不能在那些對他很好的叔叔阿姨們面前表現出自己的不知所措和寂寞害怕,因為……那樣會讓他們為難。
所以,只有一個人在小河邊玩累了,坐在被陽光曬得暖暖的石頭上閉着眼睛休息的時候,和也才敢露出一點脆弱的情緒。
因為這個地方,除了他,誰也不會來。
——和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着的。
所以他才放心在這裏宣洩自己的情緒。
可是現在,他卻在這裏聽到了另外的人的聲音。
這讓和也一瞬間,下意識地豎起了防備。
不過,當他小心翼翼地循着聲音繞過一塊足有四五個他加起來那麽寬的石頭,看到石頭後面隐藏着的那個身影的時候,和也臉上的戒備通通轉化成了驚訝——
“……你沒事吧?”
他看着跌坐在石頭後面,狀似痛苦地捂住一只腳的陌生少年,語氣中滿是擔心。
對方因為他的詢問而驀然擡頭看來!
和也一瞬間整個人都怔住了。
那是一位……非常、非常、非常美麗的少年。
——請原諒他對一個男孩子用了“美麗”這樣的形容。
但是在當時小小的和也眼中,對方那時那刻的模樣,當真就是只有“美麗”一詞才足以形容的。
在陽光下閃動着炫目光亮、仿佛發間有細小的鑽石顆粒鑲嵌在其中的閃耀金發;
清澈通透、好像最上等的翠色寶石一般,映着燦爛的陽光,瞬間透出紅褐色螢光的美麗綠眸;
精致到極點的五官、白皙到有些透明的肌膚、因忍耐疼痛而帶上絲絲隐忍的神情、優美的鎖骨、單薄的胸膛、纖細的腰線、筆直的長腿……
和也從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人。
只不過,驚嘆只是一瞬間的。
當和也注意到對方臉上強忍痛楚的神情以後,之前的滿腔驚豔便迅速煙消雲散——
“你哪裏不舒服嗎?”他小心地在對方看不清意味的綠色眼眸的緊緊盯視下向前移動了兩步,接近到對方身邊:“還是哪裏受傷了?需要幫忙嗎?”
大概是看和也年紀比自己小,又是個女孩子(x),金發少年臉上原本略帶警戒的神色慢慢舒緩下來。
對着一臉擔心的和也,他露出了一個閃亮亮的燦爛笑容:
“嗯……我想我的确需要幫助。不小心從那塊石頭上跌下來,好像扭傷到腳了。”
邊說着,他邊拿開捂住腳腕的雙手,再無遮擋之下,和也輕易看到了少年那明顯紅腫起來的纖細腳踝……
“呀!好嚴重的扭傷!”
——這個時候已經開始稍稍認真地打起棒球來,因而看了不少運動相關的雜志,其中就包括介紹各種常見的運動類外傷的和也馬上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
可是,和也是出來玩的,身上帶着的東西除了一些紙幣就只有一塊繪理阿姨(就是那位和晴子媽媽感情很好的表姐)強塞過來的手帕,和一張寫着她聯系方式的以防萬一紙條而已,對于此時此刻的情景,這些根本都派不上用場。
和也蹲下身仔細觀察着少年的傷處——
“好像沒有傷到骨頭的樣子。”他憑借着之前從雜志上粗粗看來的知識生搬硬套地“診斷”。
少年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臉上認真又“專業”的神色,不知怎麽的竟然感覺原本不斷傳來一陣陣鑽心疼痛的腳腕,似乎都好像變得不那麽疼了。
他噗的一下輕笑出聲。
引得那孩子擡起臉,一雙黑葡萄似的的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眨了又眨,那有些擔心又有些茫然的清透目光,柔軟得讓人心都幾乎要整個化掉……
少年不由自主就放柔了表情。
“你好。我叫久遠——久遠·希斯利。是跟我爸爸一起來這邊度假的。你呢?叫什麽名字?”
他柔聲說道。
眼前的小家夥臉上浮起了和“她”的目光一樣柔軟溫暖的笑容:
“我叫和也!”“她”揚起燦爛的笑容,半點也不怕生地回答,“上杉和也!”
“上……上什麽……?”日語水平實在有限的十歲少年久遠不好在一個小孩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少年人的自尊心#),只好退而求其次:
“和也是嗎?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小家夥回給他一個燦爛度竟然又有所上升的大大笑容。
之後在他來得及反應之前,又湊近過來挨在了他的身邊,還擡起了他的一只手臂,就要往自己肩上搭,邊動作還邊說:
“久遠,你這樣不行的。一直待在這裏的話說不定腳傷會變得更嚴重,必須要找人治療才行!”
“……”久遠一時間被對方的舉動驚呆了。
回過神來的時候,對方已經架住了他的手臂,正在費盡力氣想要将他整個人支撐起來……
久遠一臉黑線:這小孩……不會是想要架着他走出這片森林吧?
不說兩人性別上的差距,單就是體格……久遠覺得三個對方或許也撐不起一個自己。
可是,看着那張因為用力過度而憋得通紅,但卻始終不肯放棄的小小臉龐,到口的勸阻,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嘆息一聲,他将大部分的身體重量轉移到沒有受傷的右腳,借着對方的力氣,“嘿咻”一下站起身來:
“和也,你想帶我出去?”
他确認。
小孩擡起頭笑眯眯對他點了點頭,那頭原本被漂亮的頭飾裝飾得整整齊齊的柔亮黑發,也因為之前的動作變得淩亂了幾分——
“當然呀。”他聽見對方聲音清脆地回答,“放着不管的話久遠不是會很疼很難過嗎?放心,我知道出去的路,一定好好帶久遠一起出去的。”
“……”一瞬間,久遠看着眼前小孩燦爛的笑臉,竟然有些心跳失常……
——明明是比自己弱小那麽多的小不點兒,光是支撐着自己站起來就已經相當狼狽了,可是這孩子在天真又理所當然地說些什麽啊?
不要……說得好像要保護我一樣啊!
我們才剛認識不到兩分鐘好不好。
為什麽……能做到這樣自然而然地關心人照顧人啊!
久遠心中劇烈翻騰着各種各樣的念頭,然而,那些卻都在接觸到對方那張純粹又明麗笑臉的瞬間,全部落潮般幹幹淨淨褪去。
最後在記憶中留存下來的,只有那條彎曲幽靜、好像怎麽走也走不完的林間小路,和一直努力支撐着自己,直到最後雙腿都已經開始巍巍打顫,卻依然倔強地不肯放開的溫暖的小小身體……
于是,那次事件的結果,就是和也真的撐着久遠一路走出了樹林,就近跑回宅子裏求助成功。
而因為是回到了老人家的大宅,宅子裏的叔叔阿姨都習慣了叫和也做“和醬”,所以久遠也跟着開始這樣稱呼起他來。
而同時,對日本人的取名習慣并不怎麽了解的久遠,也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和也”這個名字,并不是女名,而是地地道道的……男名。
只是再後來聽他提起和也的人,聽到的稱呼都是“和醬”,再加上和也又一直做着一身女孩子的打扮,所以久遠也好,他家庫爸爸和他的那幫朋友們也好,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得和也的性別有哪裏不對!
至于和也這邊……
好吧,就算穿着女式和服,梳着标準的女娃頭,但是和也的意識裏始終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個男孩子的,并且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大家都應該知道的事情,根本就沒有必要對任何人特意去進行任何說明。
……所以,誤會就是這樣産生的。
再一次回想起了曾經與對方結識的點點滴滴,和也終于不得不承認,敦賀蓮最後的那句“指責”,還的确……不能說是完全沒有道理可言。
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敦賀蓮認為他是男是女,與他自兩人分別以後就完全失去了聯絡,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嗎?
或者不客氣地說,若在那之後兩人有按照約定好好聯絡,對方有可能會直到現在還不知道和也其實是個男孩子嗎?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對方沒有好好地遵守約定,在分別以後徹底與和也失去聯系的錯吧?!
解釋不清楚這一點,和也不認為兩人之間的談話還有任何必要再繼續下去。
而且……
只要一想到曾經自己連與這個人再會的機會都沒有,直到死去之前都一直對與對方失去聯絡這件事耿耿于懷,一直擔心着對方可能是因為出了什麽意外才沒能履行諾言,和也就感覺非常火大。
——就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一直像個傻瓜一樣惦念着對方,珍惜着那段短暫的相遇和友情,可是回過頭來,卻發現被當成珍貴回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的對方,卻完全沒有把自己所珍惜的東西放在心上一樣……
怎麽能不感覺這份心意受到了背叛!
硬起心腸無視了對面男人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和也垂下眼簾。
“抱歉,還有人在等我。”
他一邊用平靜無波的語氣淡聲告別着,一邊,邁開腳步,打算就此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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