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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國之君

易詞靜靜看着眼前這一幕,一縷灰白的煙霧自絹布飄起,橙紅色的火苗竄起,以極快的速度将這幅山水圖吞沒。

《游春圖》,一代繪畫名家兩百餘年的傳世之作就此成為灰燼。

火焰很快以洶洶之勢席卷整間屋子,雅潔的畫室中懸挂的無數物品孤品都随着這場大火消逝。畫上的美人臉被火舌燒出黑洞,松竹山水圖被火焰炙烤,轉眼便成了大片的黑色灰燼,如墨蝶在火焰中紛飛凋零。

書房中的每一幅字畫上幾乎都有蓋印。

這些蓋印除畫師本人的印外,還有歷任收藏之人的蓋印,足證畫之珍貴。其中只有寥寥幾幅字畫幹幹淨淨,除了字畫本身再無一物。

然而這幾幅字畫即便是在滿屋名家手筆中,依然不落下乘,只是不知是何人所著。

這樣付之一炬,未免令人扼腕嘆息!

但與其讓這些幹淨的字畫落入暴君手中,還不如就此焚了!

火焰席卷整間房屋,高溫與熱浪終于讓易詞表情變化。他眨了眨被煙熏出眼淚的眼睛,神色複雜地最後看了這屋子一眼,倔強轉身走了出去。

寬大的衣擺和鼓起的衣袍襯托得易詞的身材有些清瘦孱弱,他的背卻挺得筆直,任誰也看不出他衣袍下的身軀正在微微顫抖。

……

易詞沒想到秦國的攻擊會來得這麽快,這麽猛烈!

秦國的君王只花了短短九年的時間,先後吞并了五國。而易詞的鄭國,則是最後一個沒被滅掉的國家。

只是如今這鄭國,也不得不滅了!

秦君所率領的軍隊已經攻破了鄭國的王宮。王宮裏的侍衛才一接觸到秦國的軍隊就已潰不成軍,如同洪流中的一滴浪花被瞬間沖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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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鄭國王宮随處都可聽見宮女與太監的尖叫聲和喊打喊殺的聲音。易詞穿過厚重的棗紅色長廊,一步步向着王宮的最中心走去,與周圍四散奔逃的人群形成鮮明的對比。

混亂的宮人搶奪着宮裏的財物,裝得衣袍鼓鼓,弓着背匆匆逃離,路過易詞身邊時只管埋頭,不敢去看易詞的臉。

易詞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甚至在被一個宮人不小心撞到時什麽話也沒說,只低頭整理了一下被撞亂的衣裳。

所有人都可以逃,唯獨易詞不行。

國已破,他又能逃掉哪裏去?

有人悄然落在易詞身後,聲音果決而低沉:“我帶你逃,拼了這條命也要帶你走!”

易詞沒有轉身,這氣息和聲音太過熟悉,以至于出現的一瞬間易詞就認出了他。

洛安,易詞的暗衛,從易詞被立為儲君到現在,已經跟随在他身邊十年了。

易詞從不懷疑洛安的話,洛安如果說拼了命也要帶走他,那就一定會為他血戰到流幹最後一滴血液。易詞嘆氣,鼻頭有些發酸,不敢轉身,怕一轉過身就失掉了此刻視死如歸的勇氣。

易詞聲音悶悶道:“你走,別跟着我了,去找邱涼,去找魏玉舒。我要他們活着!”

身後沒有動靜。

易詞咬牙低斥道:“你走,這是我的命令!”

片刻的沉默後,身後傳來重重的響聲。不用回頭看,也知道是洛安跪地的聲音。

洛安的聲音像是用盡了力氣:“領命!”

易詞眼睛酸澀,胸口仿佛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的發堵。正欲繼續踏步往前時,身後再次傳來了洛安的聲音。

“王上,你要是死了,洛安為你殉葬。”

易詞身體微微停頓,沒有說話。他抿起的唇無聲綻開一抹淺淡的笑,似蘭花初開,清冷而美麗。

能有人心甘情願為他赴死,他這個國君當得也不全是失敗。

……

漆紅高大的石柱,臺階之上歪掉的龍椅,偌大的宮殿一副被人劫掠過的模樣。

不知何人扣去了龍椅上鑲嵌作為龍眼的寶珠,金雕的龍頭空蕩蕩地眼眶對着易詞,像是在無言地指責。

易詞心裏一揪,回憶起當日父王重病垂死時,喚他到床前說的一番話。

那時他的父王被病痛折磨得面色憔悴,躺在床上氣息有進無出,但在說這番話時,他仿佛回光返照一般雙目射出逼人的光,抓着易詞的衣袖,死死地盯着易詞道:

“秦國質子的孩子生得一雙狼目,必然是狼子野心,睚眦必報之人……如果鄭國滅國,必然是因他而起!我故意放任他自生自滅,想讓他死在鄭國,沒想到他命大,咳咳,逃掉了。況且你還得罪過他,他一定會回來報仇的!我的兒,你要當心,你一定要當心!”

易詞的父王說完這話,氣息再沒喘上來,就此逝世。

當日他殷勤告誡易詞的話,如今竟是全部實現了。

鄭國亡國,正是亡于秦國國君顧政之手!

昔日那個落魄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足夠冷酷有手腕的君王,如今他回來複仇了。

雖說秦國國君顧政是在鄭國出生長大,但易詞卻對他知之甚少,唯一一次交集還是在十四年前。

年僅十歲的他騎馬游蕩長街,遇到落魄如乞丐的顧政,見顧政癡癡盯着自己,便稀奇問身邊人道,這是哪裏來的小乞丐?

就是這一聲小乞丐,讓顧政從癡楞中驚醒。只見顧政狠狠地盯着自己,竟是向自己丢來塊石頭掉頭就跑了。

易詞後面才得知顧政是死掉的秦國質子的孩子。

他回去把這件事情講述給父王聽時,被父王責罵了一通,讓他第二天就去給顧政道歉。但當易詞第二日來到顧政居住的舍館時,顧政已經被秦國的人連夜接走。

此後,再次聽到顧政的消息就是在顧政成為秦國國君之時了。

易詞正想着,空蕩蕩的大殿突然有腳步聲響起,回蕩在荒涼的宮殿中,不徐不疾,卻宛如踩在易詞心口。易詞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在一瞬間收緊,感受到莫大的壓力。他袖袍底下的手不自覺捏緊,脊背僵硬。

顧政!

顧政從殿外走進來,夜枭似的眸光在進入的一剎那就鎖定了那道背對着他站立的身影,穿着月白色的長袍,頭發束起,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顯得瘦弱又脆弱。

他只要伸出手輕輕一掰,這顆美麗的頭顱就會發出“咔噠”一聲,再不能張口說話。

顧政眸色一暗,想到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心中情緒不受控制地翻湧,複仇的快意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發酵。

顧政緊緊盯着易詞的背影道:“易詞,好久不見。十四年前你小小年紀就為儲君,要多風光有多風光,而我只是一個吃了上頓就沒下頓,跟乞丐一樣的秦質子的孩子。”

“而現在,”顧政薄唇勾起快意的笑,“你我雖同為國君,而我即将一統天下,而你卻成了一個亡國之君。”

易詞聞言,指甲險些插進掌心。顧政的話簡直戳進了他的心窩子中!

鄭國三百年基業,如今盡毀于他手中!

這叫他如何面對将王位讓給他的兩個兄長,和九泉之下的父王!

易詞眼睛泛酸,倔強的他卻不能在仇敵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于是咬着牙不說話。

易詞的這幅姿态卻刺痛顧政的眼睛。

第一次見面時易詞就是這般驕縱的姿态,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非但用言語羞辱了他,還在夜裏派人打斷了他的雙腿!如果不是他命大,只怕那晚已喪命在鄭國,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會落得雙腿殘疾的下場!

如今易詞不過是個階下囚,他有什麽可以自傲的!

顧政眉目微壓,冷笑一聲,大步走上前坐在了大殿正中的龍椅之上。

顧政自上而下俯視着易詞,冷酷俊美的五官冷若寒冰,一雙眼眸中有極為低沉的憤怒。因易詞的無視而憤怒。

顧政銳利的眸光仿佛能洞穿一切般,如刀刃刮在易詞的身上,似要透過易詞的皮囊看到皮囊之下。

易詞避無可避,再轉過身背對着顧政就顯得太過刻意,于是易詞只能被迫仰望着顧政的面容。

這一望倒是讓易詞有些許驚訝。昔日那個瘦骨嶙峋,落魄得像乞丐一樣的少年,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足夠成熟冷酷的帝王,眉眼銳利俊挺,有着很強的壓迫感。尋常人被顧政如鷹隼一樣的視線一注視,恐怕會緊張得連話都不敢說。

然而他已經落到這種地步,還有什麽可怕的?易詞平靜地對上顧政的目光。

誰都看得出來,易詞是真的不怕顧政。

而這恰恰是顧政不能容許的。他要看到的是易詞惶恐,懊悔,痛哭流涕的畫面,而這些情緒在易詞身上一絲一毫都找不着。

易詞只是用那雙清亮傲氣的漂亮雙目看着他,似乎眸光中還帶着隐隐的嘲諷。

這眸光一下将顧政拉回到過去的回憶中——

馬背上漂亮耀眼的少年那輕慢随意的眼神,那下着瓢潑大雨的長夜,那讓人想陷入昏厥都不能的疼痛!他拖着失去知覺的雙腿趴在舍館門口聲音嘶啞地慘叫,暴雨模糊了他的視線,仇恨在他胸腔醞釀,他發誓不惜一切要報複回來!要讓易詞跪地痛哭求饒!

可為什麽到這種地步,易詞還能如此清冷驕傲,依舊耀眼得刺痛人的眼睛,映照出他曾經的凄慘與落魄。

“你不怕死?”顧政低沉的憤怒頃刻間爆發,大步從龍椅上起身,粗粝的大掌就這麽掐住了易詞脆弱的脖頸,只要輕輕一折,頭顱與脖頸相連的骨頭就會發出“咔噠”一聲錯位。

易詞的臉色漲紅起來,張着嘴艱難地呼吸着。他的眼角染上了緋紅,發冠也在掙紮中掉落,一頭比夜色更黑的黑發頃刻間散落,幾縷發絲粘在易詞紅得過分的唇上,帶出了幾分豔麗。易詞的眉眼卻是冷的,宛如三月寒徹骨髓的湖泊,平靜而疏離看着顧政。

豔麗中帶着清冷,美得讓人心驚肉跳!

顧政忽然覺得,哪怕就這樣掐死易詞,也根本不足以消除他的仇恨與憤怒。

就這麽輕易的死去,有的只是短短一瞬的痛苦。顧政要的不是一具到死不臣服的軀體,他要的是這軀體之上的靈魂受到應有的折磨!

他要折磨他,挫掉他的自尊自傲,要讓他跪着向自己谄媚讨好!

顧政盯着易詞那張漂亮奪目的臉,心裏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念頭,他的心因為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狂跳了兩下。

“讓你這樣輕易死掉似乎太便宜你了!”顧政突然松開手,眼眸微垂,神色帶着幾分怪異,“寡人改變主意了。”

易詞摔倒在地,猛烈地咳嗽着,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顧政的話。

顧政他不殺自己了?

易詞愕然,但很快明白過來,顧政是想用更加殘忍的手段來折磨自己。顧政眼中的恨意,讓易詞看得一陣心驚,有種被殘忍兇狠的惡狼盯上的感覺。他在這一刻更加深刻的體會到父王曾經交代他的話。

“秦國質子的孩子生得一雙狼目,必然是狼子野心,睚眦必報之人!”

當年他不過是無意間說了句“小乞丐”,竟然就被顧政記恨至此!滅國還不足以洩憤,還要用更殘忍的手段來折辱他!

難怪全天下人都罵顧政是暴君!

易詞猜測着顧政會用什麽手段來折磨他,是五馬分屍?還是懸屍城門?他雖不怕死,卻沒設想過這麽殘忍的死法,易詞的後背逐漸滲出一層薄汗。

顧政低頭看着易詞,優越的眉骨使得雙目顯得深邃而冷峻,他薄唇勾起,帶着不容置喙的獨斷與冷酷道:“寡人要你成為我的男妃。”

易詞不可思議地擡起頭。

顧政冰冷的眸光起了興味:“昔日鄭國的君王,如今成為我秦國的王妃,當真是一件趣事。”

顧政依舊想殺易詞,但比起殺掉易詞,他無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折辱易詞的辦法。

易詞聞言,只覺得血液沖向頭頂,讓他險些暈厥。顧政這招實在是太過惡毒,簡直比殺了他還要惡毒十倍!

雖說男子成婚十分普遍,但易詞乃堂堂一國之君,怎麽能夠嫁與他人為妃?更何況還是一個讓他鄭國三百年基業毀于一旦的仇人!

易詞悲憤道:“讓我死!”

易詞突然以極快的速度沖向大殿朱紅色的大柱子,想要當場撞死。然而另一件東西比易詞還要快速得多,一把青銅劍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撞向易詞的膝蓋窩,讓易詞一下飛撲出去。因着離大殿的柱子還有些距離,易詞雖然摔得極狠,到底是沒能撞到腦袋。

“哐當”一聲,青銅劍鞘掉落地面。

顧政走到易詞面前,神色陰沉,眼眸帶着暴戾。

他俯下身,用堅硬如鐵的手掌鉗住易詞的下颌,讓易詞不得不擡起頭。

顧政語調平緩帶着幾分狠戾地道:“寡人知道你不樂意,但寡人有的是法子讓你接受。你的臣子,你的乳娘,還有你出家歸隐的兩個哥哥,要是不同意,寡人就一個個把他們找出來,再當着你的面把他們一個個殺掉……”

好狠的顧政!

易詞一雙美目瞪得大大的,狠狠地盯着顧政,恨不能沖上去生啖其肉!

他自己一個人但死無妨,倘若因此連累他人……

與此同時,易詞腦海中閃過洛安那張寡言卻堅定的臉,和洛安那句斬釘截鐵的話語,“洛安為你殉葬”!

易詞閉上眼睛,兩行屈辱的淚水緩緩流下,牙齒碰撞間發出不甘的聲音:“好……”

顧政這才滿意。看到易詞這幅模樣的顧政心情陡然大好,松開捏着易詞臉的兩根手指,大笑道:“好,等着寡人兩月後娶你。”

……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背景參考秦國,顧政的人物原型就是始皇帝。但是社會設定與當時的社會背景肯定是不一樣的!重點說三遍,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

這是一篇架空文,裏面的一切設定都是為了劇情服務,希望大家不要後面不要說秦朝沒有這種詩詞體系,沒有這樣的紙筆的話了,愛你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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