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我、我可不可以不去?”易詞硬着頭皮道。
顧政沒有說話, 轉過頭看了身後的易詞一眼,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閃過一抹猜疑,面上卻并沒有太多表情, 平靜問道:“為何?”
易詞露出為難之色, 剛想撒謊說自己身體抱恙, 偶然間瞥見顧政眼中的狐疑,話頓時堵在喉嚨中。
顧政疑心甚重。
眼下顧政明顯是起了疑心, 如果自己稱病不去, 顧政恐怕會當即叫來太醫為他看病。到時候裝病被拆穿事小, 要是讓顧政就此對他起了疑心, 派人時刻監視着他, 那問題就嚴重了!
因此易詞為難地笑了一下,咬唇道:“只是還從未與陛下一同出宮……”
易詞說得很委婉。
顧政一下領悟了易詞話中的含義,曾是鄭國的君王, 如今成為滅掉鄭國的秦國的皇妃,還要與他一同出現在世人眼前……這對于傲氣的易詞來說, 無異于一種懲罰。
顧政沉默。
易詞知道顧政的命令是決不允許人違抗的,他沒期待顧政會收回讓他同去的命令, 剛才那番話也只是為了打消顧政的猜忌而已。
手指輕叩在桌案上,發出有規律的聲音。顧政很明顯在思索着什麽。
片刻後。
顧政道:“朕可以帶你微服出巡。”
易詞愣住了。
顧政他的确是沒收回剛才的命令, 卻顧及到他的感受,選擇了一種讓他能夠接受的方式。
顧政他竟然會考慮到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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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詞一時間有些驚訝。
這在外人聽來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顧政這個冷酷殘暴、獨斷專橫的暴君,有一天竟然也會顧及到別人的感受?
“怎麽, 不樂意?”遲遲未等到易詞的回應,顧政微挑一邊眉毛,流露出幾分不耐。
易詞回過神, 這個時候再拒絕顧政簡直是找死,于是易詞搖頭:“不、我只是沒想到……”
易詞低垂下睫毛,黑如鴉羽的睫毛在他白皙的臉頰投落一層陰翳,他精致清冷的眉眼蹙起,虛假地違背了自己的真實心意道:“謝謝陛下……”
當夜,易詞找機會寫了封信給魏玉舒,将顧政要帶他去文鬥大會的事情說了一遍,詢問魏玉舒該怎麽辦。
易詞輾轉反側沒等到洛安拿來回信,于極度不安中沉沉睡了過去。
他睡得不安穩,一整夜都夢到第二日自己未能參加文鬥大會,淪落成為世人的笑柄。
易詞慌張醒來,發現天色已蒙蒙亮了。
因為山水畫的作畫時間很長,文鬥大會從第二日的巳時就要開始,差不多是午膳前的一個時辰。
易詞早早地跟着顧政出了宮。
顧政果真如他說的一樣微服出巡,沒有乘坐帝王的禦辇,而是換了一身黑色的常服,坐上了一乘名貴典雅雕刻精美的木轎子。
易詞也在宮人的服侍下上了轎子。
不過雖然沒擺出帝王出游的規格,顧政身邊還是帶了許多喬裝打扮成下人的侍衛。走在路上,引得衆人紛紛讓道側目。
文鬥大會的地點定在秦月河上的秦洲處。
秦洲雖名為洲,實際上卻是一片用船舫相連的建築群。
舫的外形與真船類似,都有船頭、中艙、尾艙三部分。船頭無遮擋,供人賞景作用。中艙則是供人休息、宴飲、聽曲的場所。後部的尾艙則一般分為兩層,下實上虛,上層狀似樓閣。
每到夜間,船舫亮起燈火,将秦月河映照得燈火一片,湖面倒映着船舫的星星點點,仿佛星星墜落湖中,美得讓人心動。
木轎停在了秦月河邊,顧政下了轎,早已有人在一只船舫邊上等候。這只船舫比其他的船舫裝飾得更加華麗,足足有三層樓高。
船頭上站着一群侍者,都是在恭迎顧政的到來。
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迎接的人是誰,只知道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具體多大,這些人一概不知。
等到顧政上了船,有侍者在前面引路。
易詞走在顧政的右後方,在顧政看不到的視角裏顯得有些憂心忡忡。
他始終沒有等到魏玉舒的回信,不安籠罩着易詞。他害怕昨夜的夢成真。
“就是這裏了大人。”那個侍者将顧政帶到船舫二樓的一處,這裏兩邊的窗戶開得很大,視野極佳。二樓整層都被顧政包下,不用擔心會有他人打擾。
從船舫的左邊望出去,對面就是兩只船舫的船頭,三只船舫呈回字形相連,中間設有水上棧道方便行人往來。
而即将開始的文鬥将在對面的兩只船舫上進行。萬悲閑人與宇相傑将會各自立于一船頭作畫,兩人中間有屏風相隔,彼此都不能看到對方的行動。
前來觀看兩人作畫的衆人則要麽呆在兩條船舫中,要麽就只能擠在三條船的回廊處。
唯有顧政所在的那條船舫不允許人進入。
易詞坐在顧政旁邊的案桌上,眺望着對面的兩座船頭,和烏泱泱的人群,手心不自覺浸出冷汗來。
怎麽辦?
難道他今日注定失信于衆人了麽?
易詞不敢想象當這些翹首以待的衆人發現萬悲閑人根本不會現身的時候,這些被欺騙的衆人會是何種反應。
恐怕易詞這一輩子都會被人罵得擡不起頭來。
等到侍者端上茶水點心,易詞興致缺缺,根本不曾看桌上的茶點一眼。
那侍者忽然道:“大人,請用茶。”
易詞心不在焉點點頭,正欲端起茶杯,眼尖地瞥見茶杯底下露出一角淡黃色的信紙來。
易詞趁着顧政不注意,将信紙取了出來緊緊攥在手中,擡起頭對顧政道:“陛下,我想出去一下。”
顧政擡眸看了眼易詞:“出去作甚?”
易詞心緊張地跳動了一下,他裝作羞于啓齒的模樣,起身湊近顧政耳邊小聲道:“出恭。”
易詞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顧政耳邊,顧政擰緊眉頭,半張臉幾乎都麻掉了。
“快去。”顧政擰眉嚴肅道。
“是。”易詞轉過身,緊張地吐了口氣。
這條船舫很大,僅僅是二樓就有許多房間,易詞走到走廊處正欲打開信紙,突然一人站在他面前,正是剛才端茶的侍者。
易詞驀地攥緊手中的信紙,帶着幾分冷意的鳳眸浮現出警惕之色。
那侍者極為平靜地看着易詞,用冷靜的聲線道:“跟我走。”
這聲音……是魏玉舒的聲音?
易詞微微睜大眸子,毫不猶豫跟在魏玉舒後面,最終來到一間隐蔽的房屋裏。
“是我。”魏玉舒道。
魏玉舒沒有時間停下來等易詞敘舊寒暄,一雙極度冷靜的眸子與易詞懵懂的眼眸相對:“聽我說,你把這顆藥吃下去,過一盞茶的時間,等到身體發熱後,對顧政說你要休息,明白麽?”
易詞點點頭,接過魏玉舒手中的一枚小小的紅色丹藥咽了下去。
易詞還是不解:“然後呢?”
魏玉舒那雙冷清似冰潭的眼眸泛起淡淡的波瀾,他微涼的手掌輕輕落在易詞的後腦,撫摸着易詞的頭發道:“接下來的事情有我,放心好麽,易詞?”
易詞道:“好。”
易詞回到房間坐下,對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易詞從樓上俯視着下方,微微蹙眉。
宇相傑已經到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易詞坐立難安,幾乎在心裏掐着時間,打算時間一到就跟顧政提出要回房間休息的請求。
期間船舫下衆人的議論不斷傳入易詞的耳中。
“萬悲閑人為何遲遲不來?”
“快到約定的時間了,這萬悲閑人不會不來了吧?”
“不太可能,倘若答應了又不來,萬悲閑人的名聲注定臭了。”
……
易詞聽得額頭沁出了冷汗,臉頰透出了薄紅,連脖頸都紅了。
顧政注意到易詞的狀況,皺眉道:“怎麽了?”
時間終于到了。
易詞在心裏松了口氣,微微蹙眉對顧政說道:“我不太舒服,想去休息。”
顧政見易詞此時的狀态不像僞裝,也就同意了易詞的請求:“去吧。”
“嗯。”易詞轉身向着房間外面走出去。
可忽然顧政手指在案桌上輕叩了一下,壓低了眉眼,聲音平靜道:“慢着,既然是病了,就讓船舫上的大夫瞧瞧。”
易詞的心一下揪緊了。
他聽出了顧政平靜語氣下的猜疑,此刻根本不能反抗,只能硬着頭皮留了下來。
船舫上的大夫很快就提着醫藥箱來了,仔細地把過脈之後,大夫對顧政如實禀告道:“這位大人身體發熱,內有寒氣,應是感染了風寒。”
“風寒……”顧政沉吟着,終于疑心漸消,放易詞離去了。
易詞一出門,魏玉舒喬裝的侍者就出現在易詞眼前。易詞低頭跟着魏玉舒走着,七拐八拐地竟是避開了樓下的衆人,來到了一樓的暗室中。
一想到宇相傑已經到了,衆人都在議論他為何還不出現的事情,易詞有些慌神道:“得趕快了!我怎麽過去?我也要戴人|皮面具麽?”
魏玉舒搖頭:“不用。”
易詞有些着急:“我得快些去了,馬上比試就要開始了!”
魏玉舒突然一只手握住易詞的肩膀,定定地看着易詞,那雙如冰潭般冷靜理智的眸子此刻似有種力量,讓易詞移不開視線。
魏玉舒道:“別急,你看外面。”
魏玉舒用手推開暗室中落灰的小木窗,讓易詞能夠看到外面的景象。
只見船舫之間的水上棧道擠滿了人,簡直水洩不通,對面兩條船舫的二樓也早已擠滿了看比試的人。
宇相傑正立在船頭,手中把弄着一只毛筆,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就在衆人讨論萬悲閑人會不會來,讨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一葉扁舟就這樣慢慢悠悠出現了衆人的視線中。船上有人喊了聲:“萬悲閑人來了!”
霎時間,衆人的聲音安靜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那葉扁舟上面。那葉扁舟便在衆人的注視下,劃到了一條船舫的背後不見了。
“來了!萬悲閑人來了!”
“終于得見萬悲閑人的真面目,不知萬悲閑人究竟是何模樣!”
“想來應當是一位年逾五十的隐士高人。”
宇相傑同樣注意到萬悲閑人所乘的小舟,他臉色瞬間沉下來,接着露出一個仿佛已經得勝了的笑容。對他而言,萬悲閑人來與不來都不重要,反正結果只有一個。
在山水畫上,他不可能會輸給任何人!
這邊易詞已經換好魏玉舒提給他衣服。一件白色的繡着卷雲紋的衣裳,外披一件白色的裘衣。易詞帶上面罩遮住自己的臉,用了壓了壓頭上的鬥笠,有些猶豫:“我是不是應該穿得更像老人一點,這也太……”
易詞本身的身材就很清瘦,穿上這身白色的衣衫,外面披着雪白的毛裘,更加有種出世的冷清感,仿佛一個白衣仙人般。與衆人想象中的萬悲閑人的面貌相去甚遠。
魏玉舒搖頭:“無妨。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讓世人知道,你就是萬悲閑人。”
易詞心中一動。
真有那麽一天麽,堂堂正正将自己的身份展露在衆人面前的一天?
他從船舫的背後乘坐上了木舟,從河邊棧道衆人注意不到的隐秘處,悄然接近另一只船舫。下了船,易詞跟着魏玉舒繞行,從密道中接近船頭。
“快去吧。”魏玉舒道。
易詞深吸口氣,以這樣的形象走上了空無一人的船頭。
當易詞出現時,衆人炸開了鍋。
“什麽!這是萬悲閑人?”
“不可能,萬悲閑人分明是一個年紀大的高人,怎麽可能會是這麽一個年輕的小輩?”
……
衆人議論紛紛。
就在這時,一艘小船開到了三條船舫的中間,松雲老人負手站在船頭的位置,大聲對衆人道:“大家安靜!這的确是萬悲閑人!”
松雲老人道:“這身份絕不可能錯認,凡畫者是不是本人,從他的畫作上就能看出來,況且還有印章為證!”
松雲老人說的是事實。
一個書畫家長年累月所形成的筆法習慣,即便是他人仿得再好,也是無法完全模仿出來,細微處總能見到差異。二來從印章的字跡和印下的痕跡也能分辨出真僞來。
有了松雲老人這番話,衆人即便依舊難以相信易詞就是萬悲閑人的事實,也不再争論了。
松雲老人接着宣布文鬥的規則:“文鬥的時間定在一日之內,等到雙方作畫完成先交由楊聖銘、崔道問、蘇長風、蘇天乾、李鶴卿以及老朽評判,再交由畫院衆人評判,最終由支持人數最多的畫獲勝!”
楊聖銘被世人稱為“畫壇将軍”,以山水畫著稱,同時善畫猿猴、馬、牛等獸,是世人皆知的畫壇大家;
崔道問以人物畫聞名遐迩,所畫人物精工細致,形神兼備,年輕時與石忠老人一樣是宮廷畫師,畫有多幅傳世名作;
蘇長風與蘇天乾被世人稱為“大小蘇”,稱贊其“一門兩聖”,花鳥畫堪稱一絕,被世人推崇備至;
李鶴卿夫人是畫壇中少有的女大家,被世人稱之為“畫中仙”,善畫花鳥,尤其善于畫仕女圖;
松石老人于畫上的造詣同樣達到大家的水準,不但以山水畫見長,且兼工人物、禽獸,堪稱全能,更因為陽雪閣主人的身份,無人懷疑他的威望與德行。
有這六位畫壇數一數二的大家作為見證評判,再加上畫院衆的審閱,所有人都不再對文鬥的規則有何疑議。
松雲老人說完規則便進了船艙之中,這艘不大不小的船裏坐着六位畫壇大家,就這麽停在了兩艘船舫的船頭前面,既不遮擋他人的視線,自身的視野也是極佳,剛好能将船頭上兩人的表現收入眼中。
易詞與宇相傑各自站立一船頭,船頭上放置有繪畫的諸多用具,筆墨紙硯都有。有一半人高的長桌,還有一坐墩,方便畫者累了的時候歇息。
畫者可以用船舫上的用具,也可以用自己準備的道具,這個并無要求。
兩艘船舫的船頭都放置有一扇屏風,将易詞與宇相傑的視線隔離開來,彼此互不能見。
宇相傑看不見易詞那邊的情況,只能聽到衆人的議論,大致摸清楚了方才的狀況。他原本也以為萬悲閑人是一個畫工深厚的老者,如今才知道萬悲閑人是個和他一樣年輕的文生。
宇相傑聽到這個消息神情有些凝重。
如今年輕在畫事上竟然也有如此造詣,正說明此子的天賦驚人,只怕不在他之下,若是放任其成長,只怕會成為他的勁敵。
但很快,宇相傑笑起來。
只能說萬悲閑人不該應下他的挑戰,到底是年輕氣盛,不懂忍耐。忍一時雖會被世人嘲笑,應戰的結果卻只能是抱憾封筆了。
誰讓他遇上的人是自己?
誰又讓這次比試的題目正好是他最見長的山水畫呢?
雖然有勝利的信心,宇相傑仍然沒有輕敵,反而拿出十二分的精力認真對待。這次他用的是自己最熟手的筆和色料,帶來的也是自己常用的品質很好的熟絹。
宇相傑在船頭踱步,閉眸回想着他在北方跟随師父時,見到的刀劈斧鑿的陡峭山林,荒天邃古的絕境之地,逐漸有了神思。
作者有話要說: 在大家的支持下入V啦,這章評論都有紅包噠
另外有抽獎活動,全訂V章可參與,大家可以在簡介頁看看詳細的哈哈
晚上六點還有一章5000的更新。
最後再次感謝大家的投雷,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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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