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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相傑在心中打好了腹稿, 早已做到胸有成竹。
他選取了一張半人高的熟絹,用鎮紙将其壓平擺好,研墨之後首先選了一只石獾筆進行進行勾畫。
石獾筆是用石獾的背部毛為原料制造而成的, 石獾背部的毛發剛硬□□, 用以制成的石獾筆最适用于勾畫皴擦。
宇相傑起手是便用上了其師父巨源僧人所創的“斧劈皴”, 這種筆法最适宜表現出孤峰的雄奇與山勢的險峻。
他下筆利落,力透紙背, 數十筆下去, 一座陡峭奇崛的孤峰已然成型。
只見宇相傑筆墨不停, 揮灑自如, 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惹得衆人伸長了脖子,都想看看宇相傑畫的是什麽。
“不愧是宇相傑,稍加思索就能提筆作畫, 實在是厲害!”
“萬悲閑人怎麽還不動,站在那裏幹什麽呢?”
“估計是苦思冥想, 畫不出來了吧?”
棧道上的衆人紛紛議論。
對比宇相傑這邊,易詞這邊就顯得無趣多了。
自站到船頭開始, 易詞就鮮少有動靜,在原地一站就是半盞茶的功夫, 看起來就像在發呆一般。
一些支持易詞的人見到宇相傑那邊已經開始畫了,易詞卻還連研磨的心思也沒有, 都替易詞着急,恨不能沖易詞大喊, 讓他快點畫。
衆人的議論隔着湖水很難傳到易詞這邊,就算聽到了,此時的易詞也會全都充耳不聞。他現在正處于一種奇妙的思考狀态中, 神魂仿佛飛入了畫卷之中,正在自在地暢游。
他看到了樹,看到了山,看到了河,看到了漁人,看到了牧童……但這些都與肉眼看見的不相同。
它們是筆墨繪成的,是由多種不同的線條構成的。這些線條由點成線,延展開來,仿佛一張弘大隽永的畫卷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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寥寥筆墨,自成一方天地。
天地中的山與水,近處的樹有別于現實,卻能讓人一眼聯想到峰巒晦明,林霏煙雲的景致。
只因為神在其中。
所以,哪怕是近處的樹用筆甚為潦草,也并不會影響到畫面的意境之美,反而為畫面增添了幾分天真。
就像是顧政的字,雖然并不工整,卻有殺伐果斷之氣韻在其中,氣勢磅礴,讓人如同望見一座通天的孤峰。
易詞昨日觀顧政字的領悟,于今日更深一層。
終于,易詞從這種悟的狀态醒過來,他沉吟片刻,讓人又擡了一張案桌來,與船頭的案桌拼在一起,形成一張很長的桌面。而後,易詞讓人取了一張長約八尺,寬約一臂長的短橫式熟絹出來橫鋪在案桌上。
這絹布足足八尺,比一個成年男子還要高出許多。
易詞不動則已,一動驚人。
衆人見他這番舉動嘈雜起來。
“兩張案桌!這是大手筆!”
“萬悲閑人要畫什麽?要畫這麽大一副畫,耗費的精力和體力是難以想象的,他一天之內能畫完嗎?”
“莫非是擔心技不如人,所以才想用這種方式取勝?”
就連船上坐着的六位畫壇大家都有些驚訝。
被稱為“大小蘇”、“一門雙聖”父子中的兒子蘇長風訝然道:“這麽大一幅一日之內怎麽畫得完?僅僅是用線勾勒出整幅畫面也需要大量的時間,更別提後續還有上色等步驟!”
父親蘇天乾也搖搖頭:“此舉是有些狂妄了。畫幅越大,需要描繪的內容越多,如此大量精細的描寫,絕非一日能夠繪成的。”
“不一定。”山水畫大家楊聖銘凝神道,“按照傳統的上色方式,的确需要大量的色彩進行反複多層疊染,有時候甚至會用到反面托色的方式來襯托色彩。但若是施以淡色,甚至整幅畫面都僅僅使用墨色,時間就會快上許多。”
松石老人點頭以示贊同。
一個時辰之後,宇相傑那邊已經完成了整幅畫面的大體勾勒,此時正在絹布的背面用白色顏料進行托色。
再看易詞這邊,竟然還是只盯着案桌上鋪好的熟絹凝神思索。
衆人看得都急了。
易詞忽然動了。
一雙白皙如玉雕的手掌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石獾筆來,在研好的墨中一沾,均勻沾滿了墨的毛筆順勢落在了絹布的下方位置。
易詞下筆的位置無比準備,與心中所想的分毫不差,那雙手穩得如同磐石,準備地勾勒出了近處的沙岸汀渚和遠處的峰巒疊嶂。
其後,易詞又用“皴擦”的手法描繪出山石的紋理及走向,做完這些之後,畫面上的汀渚以及山巒的形象一下就立起來了。
然而這還只是第一步,僅僅這一步就花去了易詞一個時辰的時間。
顧政所在的船舫二樓視野極佳,從窗口眺望出去,剛好能将易詞與宇相傑的畫收入眼中,雖然看不清楚具體的,卻也能勉強看出兩人作畫的進展程度。
顧政這次出游,除了易詞以外,還帶上了一位工于山水畫的畫師,負責給他講解。
畫師徐梁十分關注萬悲閑人與宇相傑的比試,整個過程中一直站在窗邊凝神觀看。
當看到易詞選用了這麽大一幅短橫卷來作畫,徐梁皺眉低聲道:“不應該選這麽大的畫卷呀。”
徐梁看到宇相傑都在絹布的背面托色完了,易詞這邊才堪堪将整幅畫卷勾勒成型。而之後易詞竟然沒有托色,直接在畫絹上開始作畫,徐梁忍不住嘆口氣。
“萬悲閑人這次看來贏不了了。”
顧政的視線一直投落在易詞身上,此時聽到徐梁的話,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着道:“先生還請詳解。”
徐梁道:“不知陛下可否注意到,宇相傑在勾勒完畫絹之後,并未立刻開始暈染着色,而是用白色在絹布的背後均勻的刷上了一層。”
顧政“嗯”了一聲。
徐梁接着道:“此法名為‘托色’,蓋因在絹上作畫需要用大量的色彩進行反複的暈染才能上色,在反面托色能夠更好的襯托畫面的色彩,使畫面的色彩更加稠濃。
畫貴在精細,每一步都有每一步的規矩,萬悲閑人跳過托色這一步驟,直接在畫上暈染着色,先天上就差了宇相傑一頭。”
聽到徐梁一口一個“規矩”,顧政壓緊眉頭,顯現出些許的不耐。
徐梁還在點評:“況且山水畫中,不管是山、石、樹都需要仔仔細細地描繪,務必做到精細寫實,這麽大一幅畫絹要想把所有內容都精細描繪一遍,時間必然是不夠的。所以在下推論,萬悲閑人這次贏不了了。”
顧政皺緊眉頭。
只見徐梁說到這兒,穿頭上的易詞忽然換了支毛筆,沾墨之後竟開始在畫絹上快速地點畫起來,手上的動作如下雨似的不停歇。
徐梁嘆氣道:“錯了!錯了!這樣畫出來的畫還能細看嗎!這下是輸定了。”
顧政看了徐梁一眼,視線重新落回易詞身上,定定看着易詞的身影,似不喜徐梁酸腐的言語,故意說出相反的話:“但朕卻覺得萬悲閑人不會輸。”
徐梁啞然,心下忍不住想,秦皇又不會畫畫,哪裏懂得看這些。
莫說是徐梁,即便是湖中心船上坐着的六位畫壇大家見到易詞這番畫法也是驚住了,不知道易詞這番下雨似的畫法究竟是畫的個什麽。
就連山水大家楊聖銘也不懂易詞在做什麽,看了下松石老人,想知道松石老人對此有什麽見解。
松石老人鎖眉神思,銳利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易詞,腦海中逐漸浮現出一個猜測。
“萬悲閑人這是在畫樹。”
楊聖銘立刻否認:“不可能,畫樹怎麽可能是這種筆法,畫樹必先畫幹,枝幹是樹木的骨架,骨架既定才能增添枝葉,怎麽可能反着來?”
松石老人一邊盯着易詞,一邊搖頭道:“那我想不出別的解釋了。”
又過兩個時辰,天色逐漸昏暗下來,太陽挂在西邊的山頭,在湖面投落下橙紅色的光芒,湖面波光粼粼,反射着太陽的暮光。
宇相傑的畫已經完成了。
他畫的是一幅立軸式的山水圖,橫約一條手臂長短,縱約四尺,與十三四歲的孩童等高。
畫卷上,從下往上依次看去,奇崛雄壯的孤峰一座高過一座,崖壁若刀劈斧鑿,利落分明。山中有雲霧隐現,雄偉缥缈。山間有瀑布飛濺而下,林木蔥郁,更有一座小亭身在其中。
畫面壯美,筆墨嚴謹,色調濃稠鮮明,使人仿佛身處于北方的險峻挺拔的山林之中。
宇相傑又細細揣摩了一遍自己的畫作,确定找不到一處瑕疵,已然盡善盡美之後,揚唇一笑。
這幅畫不管是“氣、韻、思、景、筆、墨”這六個方面的哪一個方面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甚至能與他師父當年那一幅震驚天下的山水畫相提并論了!
這次,他不可能會輸!
宇相傑眸光灼灼,已經能想象到他勝了萬悲閑人後,威望到達頂點,受到世人追捧的模樣了。
宇相傑起身,離開了船頭。
船頭上,只剩下易詞一人。
衆人開始喧鬧起來。
“宇相傑已經完成了!”
“唉,萬悲閑人不該選這麽大的畫卷,你看他連顏料都還沒開始調和,肯定是來不及了。”
“可惜,難道萬悲閑人也要就此封筆了嗎?”
……
船上。
楊聖銘望着外面逐漸暗沉的天空:“時間不多了。”
蘇長風皺眉:“至多一個時辰的時間天就全黑了,根本來不及了。”
崔道問一開始對易詞還抱有期待,此刻聽到蘇長風的話自語道:“萬悲閑人也要輸給宇相傑了嗎……”
松石老人不語,緊緊盯着船頭上易詞的身影。
六位中唯一的女大家畫中仙子李鶴卿卻很堅定地搖頭道:“他能完成。”
蘇長風的父親蘇天乾看了李鶴卿一眼問道:“何以見得?”
李鶴卿輕聲道:“一種感覺,萬悲閑人給我的感覺很自信,很悠閑,一點也不像快要畫不完着急的樣子。”
的确,自始至終易詞都只是專心地作畫,根本不關注外界的議論,就連不斷暗淡的日光都影響不了他分毫。
暮色沉沉。
終于,易詞從容落下最後一筆,畫成。
易詞擱筆,看了眼案桌上那一橫幅畫絹,轉身離開了船頭。
白衣拂過,墨香幽然。
“畫、好了?”有人喃喃。
“該不會是見天黑了,所以草草了之了吧?”
一時間,各種猜測議論都有。
船上的六位大家早已經是迫不及待,匆匆上了船舫趕到了船頭。
按照比試的規矩,他們先來到最先完成字畫的宇相傑的這一邊。
宇相傑的字畫顏色還未幹透,被鎮紙壓在案桌上。六位大家湊近了觀看,只見畫面雄奇壯美,筆力遒勁,運筆老練,畫面無一處瑕疵,不論是意境還是用色都達到了極高的水準,堪稱盡善盡美。
楊聖銘由衷誇贊道:“有他師父巨源僧人當年一畫驚天下的氣韻。”
松石老人點頭:“不錯,難怪石忠老人會敗在他筆下。”
蘇長風細細觀賞了一遍,點頭道:“用筆工整巧密,用色鮮豔亮麗,又不失磅礴大氣。”
李鶴卿亦點頭稱贊道:“屬實山水畫中的精品。”
蘇天乾道:“宇相傑雖狂妄,如今看來的确有狂妄的實力。”
六人點評之後,緊接着來到了易詞作畫的船頭。
比起宇相傑的畫,他們其實更期待看見易詞的畫作,畢竟他們都想知道萬悲閑人剛才下雨似的畫法究竟畫的是什麽。
……
易詞從船頭離開後,魏玉舒已經在船舫中等着,帶着易詞穿過暗道,坐上了來時乘坐的小船中,趁着衆人都把注意力放在船頭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回到顧政所在的船舫後,易詞快速換上了自己來時穿着的衣服,回到了三樓的房間。
易詞還不知道文鬥的結果,一顆心始終落不下,他思來想去決定下去到二樓,看看文鬥的結果如何。
等到來到二樓時,顧政正手負在背後眺望着對岸船頭。徐梁正言辭篤定地點評着易詞與宇相傑方才的比試。
“萬悲閑人這次輸定了!”
徐梁十分肯定地道:“他這幅畫連上色都來不及,根本沒完成,這樣一幅畫如何能與宇相傑精心所畫的畫相比。”
易詞:“……”
一下樓就聽到這樣唱衰他的話,易詞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易詞(碎碎念):你才會輸你才會輸你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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