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這是宇相傑第二次登門拜訪石忠老人的府邸。

他叩響了大門上的鐵環, 壓低了帽檐,感覺來往過路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想要透過他的帽紗看清帽紗底下是何人。

大門發出沉重的聲響之後開啓, 在和府上的下人講明了身份之後, 宇相傑進了府。

他跟着下人一路來到石忠老人所在的後院。

彼時下午的陽光正好, 驅散了初冬的陰冷,照在人身上有種暖烘烘的舒适感。

石忠老人便在後院的山水景觀前假寐。他坐在帶靠的長椅之上, 穿着厚實的青色衣衫, 兩手攏在袖子裏, 腦袋歪倒在一邊, 幾縷花白的發從梳理得整齊的鬓角裏鑽了出來。

只在這時, 才能看出石忠老人已經是一個年逾七十,脖子都快入土的老人。

宇相傑整理了面容,露出一副熱切的面孔上前喚道:“師叔。”

石忠老人打了個哆嗦, 從假寐的狀态驚醒,兩眼還帶着迷糊:“誰?”

宇相傑上前行禮道:“師叔, 師侄宇相傑來看望你來了。”

聽到“宇相傑”這三個字,感受到宇相傑話語中的虛情假意, 石忠老人擰緊了眉頭,毫不客氣道:“你怎麽又來了, 不是說讓你別來了麽!”

宇相傑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他眸光一沉, 還是耐着性子道:“你畢竟是我的師叔,與我的師父同出一門, 感情深厚,我來看望你是應該的。”

石忠老人冷哼道:“我和你師父沒什麽感情,我不把你當師侄, 你也別把我當你師叔。你走吧!”

宇相傑忍了又忍。他本來就是毫不掩飾自己欲|望與野心的人,為了讨好石忠老人才做出這樣一幅面貌,此時石忠老人毫不給他臉色,宇相傑也不必再僞裝自己了。

“我敬你是個長輩才如此低聲下氣。你如今年逾七十,身邊連個弟子也沒有,要是你把你的書給我,我還可以把你當做半個師傅,以後多加照拂。但你要是執意要把書帶入土,如此不顧與我師父的同門之情,以後北派畫壇恐怕再沒你的容身之所!可別一輩子積累的好名聲就此毀掉!”

宇相傑敢這麽說,全是仗着他師父的威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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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師父巨源僧人被世人譽為“山水畫”第一大家,已俨然成為北派畫家之首位。要是巨源僧人發話,以他為首的北派畫家自然會排擠石忠老人,讓石忠老人在畫壇上再無立錐之地。

石忠老人臉色漲紅起來,驚訝憤怒地看着翻臉的宇相傑,劇烈呼吸起來:“好他個巨源,好大的威風啊!昔日的巨源野心勃勃如你一般,沒想到今日已成為畫壇的一霸。倘若你得勢,今後定也會成為畫壇的攪屎棍!你們師徒兩個若是把控整個畫壇,不知道會葬送多少良才美玉!”

宇相傑的臉青黑無比,石忠老人一口一個“攪屎棍”的稱呼他,已然讓他的憤怒達到頂點,他咬牙道:“這書你是給還是不給!”

石忠老人如拉動風箱一般“呼呼”喘着氣:“滾,你給我滾!”

宇相傑不甘心,向前走動了一步。忽然聽到身後一道飽含怒意的聲音:“你對我父親做了什麽!”

這邊的響動終于驚到了石忠老人的兒子,石銘志急匆匆地跑過來,恰好就看到宇相傑氣勢洶洶朝石忠老人走過去的一幕,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宇相傑回頭看了眼跑過來的石銘志,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怎麽不甘也只能轉頭離開。

石銘志呵止道:“站住!”

然而宇相傑根本不加理會,蓋上紗帽向着門外大步走去。

石銘志想叫人攔住宇相傑,而這時石忠老人的呼吸理順了一些,疲憊道:“算了,讓他走吧。”

好歹是他師兄的徒弟,石忠老人對他的師兄與宇相傑再怎麽痛心疾首,心裏也始終念着舊情。

石銘志忙上前拍着石忠老人的胸口,給石忠老人順氣,目望宇相傑離去,十分氣憤:“這個宇相傑着實可惡,三番兩次上門來要書!難不成真當你欠他們師徒不成!”

石忠老人默然,嘆氣道:“其實按理也該給他,他是我師兄的關門弟子,也算是我半個徒弟。我一生未收徒,這本書我死後也不知該給誰,倒不如給了他。”

石銘志想到宇相傑之前猖狂的模樣,眉頭擰成疙瘩:“宇相傑這人狼子野心,要是讓他得了勢,這畫壇只怕變得如官場一般渾濁不堪了!要我看給他還不如給萬悲閑人呢!萬悲閑人看樣子也比他大不了多少!”

宇相傑與萬悲閑人文鬥的時候,石銘志也去看了,見到萬悲閑人的時候吃驚不小。他原以為萬悲閑人與他一般歲數,也是五十多了,沒想到看其身形與宇相傑年歲相當,真是後生可畏!

石忠老人想到自己兒子這麽多年來的官場沉浮,雖有一身才學卻無處可使,又是一陣沉默。

倘若這畫壇以後也變得如此附庸權貴,渾濁不堪,甚至變成一潭死水,他的良心能過得去麽?石忠老人為自己一開始不負責的想法而慚愧,他聽到石銘志說到萬悲閑人,忍不住起了心思,問道:“那萬悲閑人為人如何?”

石銘志本是随口一說,聽石忠老人的話像是對這件事上了心,便如實答道:“看上去與宇相傑年齡相差不大,文鬥上以一幅水墨山水畫力壓宇相傑,對畫的領悟遠勝過宇相傑。而且為人大度,贏得了文鬥之後,并未要求宇相傑封筆,而是說什麽‘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願封筆,自然也不想讓別人封筆’。”

石忠老人眸光亮了起來:“怎樣的一幅水墨山水?”

石忠老人年輕時以人物畫揚名于世,到了中晚年卻沉迷于山水畫。此時聽到萬悲閑人所作的水墨山水,頓時坐不住了。

他心裏那個悔啊,恨自己文鬥那日因為不想看到宇相傑而沒去觀賞,如今簡直怄得腸子都青了。

父子兩人風風火火出了門,聽說這幅水墨山水《夏溪渡口圖》還在陽雪閣,便一路殺奔了過去。

……

次日。

魏玉舒收到一封松石老人送來的信函。信函中寫道,石忠老人見到萬悲閑人所畫的《夏溪渡口圖》大加贊賞,想要與萬悲閑人見上一面,希望魏玉舒能看在石忠老人快入土的份上,勸萬悲閑人能答應這個請求。地點由萬悲閑人決定,石忠老人絕不會将萬悲閑人的任何信息暴露給其他人。

魏玉舒暫且沒理會這封信。

第二日又有松石老人的信函送來,信中稱,石忠老人無論如何都要請求見萬悲閑人一面,如果萬悲閑人不答應,石忠老人就要賴在陽雪閣不走了。第二封信倒是說明了石忠老人要見萬悲閑人的原因。

這個原因就連魏玉舒都沒猜想到,他立刻明白了宇相傑三番兩次登臨石忠老人府邸的原因。

如果他沒記錯,石忠老人的兒子叫做石銘志,雖是秦國的舊臣,卻始終未能得到重用,如今職位為太仆,掌管車馬。不過魏玉舒堪稱過目不忘當的過人頭腦還是讓他立刻想起了石銘志過往的任職記錄和個人功績。

石銘志曾為秦國修建過水渠,大大緩解了一些貧瘠鄉裏缺水的問題。也曾在打仗時領人修建鞏固城樓,城樓被修建得堪稱堅不可摧,讓一座僅有幾百人的小城池硬生生抗住了趙國一萬人的大軍。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在水利與建築上極具有才能的人,卻因不會阿谀奉承和過分剛直而始終得不到重用。

這樣一個人,正是魏玉舒所需要的。

魏玉舒在信函上寫下石銘志的名字,蒼白幹淨的手指撫過這個名字,而後将信紙投進炭盆中燒得一幹二淨。

一封信函經由洛安的手交到了易詞手中。

信是魏玉舒寄來的。

易詞展開信函迅速看完之後驚訝了。他沒想到石忠老人竟然這麽想見自己一面,甚至不惜放低身份,提出時間和地點都可以由他來定。而石忠老人這麽做的原因竟是為了将他畢生心血凝結寫出的書交給自己。

易詞受寵若驚。

他十分敬重石忠老人的人品,再三考慮之下決定與石忠老人見上一面。

不過見面的日子易詞還不能定下。

近來顧政似乎特別熱衷于折磨他,每日都要逼着他鍛煉上一時辰,美名其曰強身健體。

在顧政這番嚴苛的操練之下,易詞漸漸由紮馬步都紮不穩變成如今可以站一炷香的時間了。近來他感覺力氣也增加不少,以前練完之後回來握筆都握不動,現在練完握筆穩穩當當,甚至下筆比從前更加沉穩有力了。

顧政說他的基礎已經勉強合格,再練上幾日,就可以跟着自己修行一套拳法了。

對此易詞只想說,能不能放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時間有點懶散了,從明天開始日六,揉臉。

卑微的作者君能求個大家的評論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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