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欺負人

時針走到三點的時候沒剎住車,當不當正不正地甩出來一截兒尾巴,停在了兩個數字中間的空當裏。

江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回來的。

他步伐輕快地邁上樓梯,時而反手将滑下的大書包向上托一托。沒兩分鐘到了家,他進屋後還未先将書包放下,人便迅速鑽進了衛生間燒熱水。熱水器架得高,他踮着腳左右摸了一會兒,等到手指碰到了一個微凸的按鈕,聽到短促的“嘀”聲響起後,才拍拍手走回客廳。

他脫下汗津津的外套,躺進沙發裏,額頭上的汗珠在重力的作用下向臉側滑去。

這些汗水都要歸功于今天的化學課。

馮褚找的補課老師是八中的名牌教師,私下裏帶學生補習。這事常見的很,尤其在高中任教主科的教師間已經形成風氣。早些年教育局沒管,随着挂牌的教育機構效益減少,機構人員接二連三地跑去舉報,教育局對在校教師私下補課的行為也開始嚴抓。

為了躲檢查,老師自然不能将上課地點再放在家中。比方說今天這位就租了老遠一個裝飾城的小商鋪二樓,在毛坯房中滿滿當當擺滿了桌子,最後在前面立上一塊白板,這樣一來,一間教室就算是成了。

夏末的午後仍悶熱無比,在沒有空調,四五十個人擠在小小的空間裏,江也在課堂上都不敢多呼一口熱氣。

回家的路上,裸露在外的肌膚被風撫去汗珠,可裏頭的汗液卻是越捂越多。

在等待熱水器燒好的時間裏,江也拎着衣領前後扇動,為裏頭蒙出一層薄汗的肌膚引來涼風。

大腦正放空着,聽覺神經卻忽然被敲門聲刺激。

江也打了個激靈,“誰呀?”

他跑到門口,趴在貓眼上一看,竟然是謝潋。

“謝潋?”他壓下門把手,忽而揚起的語氣中滿是意外,“你來幹什麽?”

謝潋顯然從沒把問答這門必修課學好。面對問題,他偏要以另一個問題來回答,“我不能來嗎?”

江也想,這人好不講道理!

“能進去說嗎?”謝潋的手扒上門的邊緣,向外微微使力。

不容拒絕的語氣和意味明顯的動作,這哪裏還有半點問詢的意思?

在和謝潋的相處中,大部分時間兩人都是不愉快的。江也不想讓他進來,卻又不敢看着謝潋的眼睛直接回絕,只好戰戰兢兢地垂下目光,結巴着說:“不,不太方便吧,那個,我、我要洗澡了……”

謝潋哼笑道:“我又不和你一塊兒洗,什麽方便不方便的。”

江也睜大了眼睛,顯然是沒想到這一層。他呆呆地看着謝潋,張着嘴巴一會兒“你”一會兒“我”,結果半天也說不出個整句,最後大門被對面人一把拉開,卷着淡淡煙味的風便朝他迎面撲來。

謝潋輕車熟路地走到沙發旁坐下。

“哎!”江也看到自己那件捂了層汗的外套被他壓在屁股下面,趕緊踢踢踏踏地跑過去,“你坐我外套上了!”

謝潋當然是曲解了意思。他嗤笑一聲,向後倚成了個舒服的姿勢,倒是坐得更踏實了。

江也伸手去碰他的胳膊,“你換個地兒坐。”

手臂被落上了溫熱的觸感,謝潋幾乎是瞬間就反手覆上了對方的手背,接着向上滑去,輕而易舉地攥住了那節細軟的手腕。江也先是呆愣了一下,随後像是有些生氣了,用力地掙紮起來,這讓謝潋感受到手下的脈搏正蓬勃地跳動着。他立刻松了手,方才被手指掐住的地方泛起了微微的白印,彎彎的,像月牙兒。

謝潋盯着那幾個自己留下的印記,勾了勾嘴角。

“對了,”視線緩慢上移,他看着那張氣呼呼的臉,愉悅地說:“上次你做的熱巧克力,還想喝。”

這人以前不待見他,各種撇清關系;現在又登堂入室欺負人,指使他幹活兒。江也又生氣又委屈,睜圓了眼睛瞪過去,大聲道:“再也沒有了!”

撂下這句話後他轉身沖回了卧室,抱上兩件換洗衣服又沖出來,風風火火地躲去了衛生間,将自己和客廳那個壞人隔離起來。

那邊剛走,謝潋便朝旁邊挪了個地兒,随手又把被壓扁了的外套抻抻平。坐在微涼的皮沙發上,空氣中還有江也未完全散去的氣息,他傾身翹起二郎腿,胳膊肘抵在膝頭,撐着下巴像是在思考着什麽,過了一陣兒甚至直接笑出聲來。

而不識相地将他拉回現實的,是幾條手機提示音。

聲音從身側傳來,謝潋斜斜地看向剛才自己坐的位置,發現那裏躺着一個滑出外套口袋的手機,此時上面接連不斷地閃着幾條小綠标。

距離很近,他輕易就瞥到那些消息來自于同一個人,備注是“馮楮”。他沒在意,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過不多時,衛生間淋浴的水聲響起。原本只有這一種聲音伴奏,但是說不清從那一秒起,謝潋覺得那聲音變得不再純粹,變得更嘈雜,更震耳。

若是在大腦中刻意地剔去水聲,去辨認另一種聲音其實并不困難,不同于模拟自然的輕柔,那是屬于機械的冷硬鳴叫。

随着答案變得越來越具體,他似乎是猜到了什麽,打量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臺手機上。

像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微信提示音在這時候又響了。屏幕帶着新消息,亮晃晃地躺在那裏,将有關江也的事情雙手奉上。這是一種勾引。

太陽穴跳了跳,謝潋似乎在與自己掙紮,又似乎沒有。總之他終究還是偏過頭去,瞳孔小幅度動了兩下,看清了那條最新的消息——

[馮楮:我到了。]

緊接着屏幕便暗了。

天花板上的大燈默默無聲地注視着這一切,它随着暗下的屏幕被投進了小小的黑色鏡子中,又被忽而高起的人影覆蓋,很快消散了。它難過地要哭出來,可誰知在紊亂的腳步聲中,方才短命的鏡像竟再次出現。

大燈美滋滋地照起鏡子,卻忽略了家裏驟然被打開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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