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嫉妒
江也阖上窗戶,将最後一縷打着旋兒的風擋在了外頭。
樓下站着謝潋,他看到了,也僅僅是看到了,這便是他做的全部事情。若是以往,他肯定會仰着笑臉,揮舞着手臂向下招呼,說,謝潋,你回來啦。但是現在不會了。
三十六度的體溫能夠融化零度的冰,可那太冷也太難捱,而被凍傷這種事情,三兩次就足夠了。
離開廚房後,他徑直走到進卧室,把明天上午要帶去學校答疑的試卷收進書包,之後爬上床,很快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清早,江也提溜着一袋小籠包下樓。他帶着耳機,裏面播放着晨間背誦英語單詞一類的節目。當女聲念到“appreciate”的時候,他就把咬了一半的小包子拿開,給嘴裏騰出地兒,然後字正腔圓地念道:“Appreciate,appreciate,a-p-p……”
下到了樓底的最後一級臺階,他一邊邁出單元門一邊開始跟讀中文注解:
“欣賞,感謝……”
出了單元門左轉,前面立着一個人。
他機械性地重複着剛才嘴裏的最後一個字,“謝,謝……”
——謝潋!
身高,體型的以及熟悉的黑色書包,那可不就是謝潋!江也瞪着前面的人,瞬間噤聲。
對方也聽到了身後的響動,回頭看向他。
江也停下腳步,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盡管耳機裏又過了一個單詞,但他什麽都沒聽清。他緊張地拽了拽書包帶,釘死在原地不動,想等到謝潋之後再走。
然而那邊也是這麽想的。
謝潋等了半天不見江也動彈,只好從口袋裏抽出左手,手腕不動,幾根手指松松地向前方揮了揮,意思是你先走。等到目送着江也走遠了,他才把手揣回兜裏,挪開步子緩緩向前走去。
“為什麽禮拜天也要來學校補課啊……”
“還不是因為小高考嗎。”
“讓我看看今天講什麽……——化學?可我化學能考B诶為什麽也要來補課啊!煩死了!”
經過前排兩個女生身邊時,江也差點打了個踉跄。他尴尬地和她們道了早安,然後走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神情恍惚。放下書包後,他磨磨蹭蹭地從裏頭掏出一張卷子,把折了的邊角抹抹平,他東瞟瞟西看看,動作迅速地從書架上抽出本書,将它蓋在了戰況慘烈的化學卷上面。
他暗想,補課還是很必要的。
正前方的女生無力地靠在同桌的肩膀上,又說:“算了,我還是知足吧。我爸跟我說附中高三的從這周開始,每禮拜一次死亡周考,還是考五門那種。操,他媽絕了。”
江也恍然大悟。早上看到謝潋他就覺得意外,明明兩個人上周日還在樓道裏遇上,他還以為附中的周末是不上課的,原來每個學校第一周的空閑都是特殊情況。
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謝潋。
班主任還沒有來,前排女生又從附中聊到八中,這次同桌的女生也加入了她們,還想拉着江也一起。江也笑着搖搖頭,從書架上抽出語文書翻找起文言文來。
他捧着書準備開始早讀,同桌戳了戳他的胳膊,說走廊上有人找他。
劉嘯燃站在十五班的走廊上,看到江也朝自己的方向望過來,趕忙用口型無聲地呼喚他:也哥——
這人和馮楮一個班,江也猜測應該是馮楮有事兒找他。
“也哥,老大說事兒辦妥了!”劉嘯燃眉飛色舞道:“你今天等着消息就行。”
劉嘯燃說話好帶着滿嘴江湖氣,打聽個化學補習班被他說得像是黑道交易。江也笑了起來,全然忘記了兩人上次的不愉快。
“行,謝謝你啊。”他說:“也幫我謝謝馮楮。”
送走了劉嘯燃,江也又跑回班裏接着早讀。
很快劉旭川來了,他從後門神出鬼沒地出現,背着手巡視了一圈早讀情況,又從前門走了。早自習下課後,教化學的許老師姍姍來遲。她先帶着全班對了遍試卷答案,接着總結了疑難知識點。到了最後的答疑解惑,偶爾有幾個人跑上講臺問題目,在大部分的時間裏,學生都在下面三五成群勾着頭閑聊。
在叽叽喳喳的吵鬧聲中,這周效率幾乎為負的化學補課總算是結束了。
江也拖着疲憊的身軀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他上去問過兩道題,但在聽完解釋後仍是雲裏霧裏,在嘈雜的環境中,他又沉不下心來細想。至此,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馮楮找的補課老師。
下了公交車後,江也沒幾步就拐到了公園旁的路上,走着走着忽然聽見身後傳來剎車的聲音,接着又響起了腳步聲。那聲音很響,大概是皮鞋踩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他繼續不緊不慢地走着,同時察覺到腳步聲越來越近,在淺色校服與黑色西裝的交錯中,一個帶着眼鏡的高個男人和他擦肩而過。
事情到這裏遠沒有結束。一高一矮,一黑一白兩個人的路線竟然出奇的一致,他們以不同的步調向前走着,邁進了同一條小路,又拐進了同一個“大門”,最後停在了同一個單元門口。
江也有點懵。
他看向男人,但男人卻看向了102的窗戶。
興許他是來找人的,江也想。他走進樓道,開始慢吞吞的爬樓梯,而此時男人也緊跟着他走了進來。
“如姿,你在嗎?”
江也停下了腳步。
沒有得到回應,謝蘊禮又敲了幾下門,“小潋,你在家嗎?是爸爸。”
聽到謝潋的名字,江也退下幾級臺階,在上下樓梯形成的有角度的空隙裏對他說:“叔叔,附中今天考試,他應該還沒……”
“謝蘊禮?”
冰冷的聲音驟然響起,江也和謝蘊禮兩人都循着聲音向單元口看去。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謝潋直直地走向謝蘊禮,沉着聲音道:“你又來幹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江也覺得他走路的速度比平時要慢上許多,姿勢也有些不對勁。
“小潋,陳姨說你昨天回家了,你怎麽不等爸爸回家一起吃個飯……來,我們進去說。”
“進去?”謝潋諷刺地笑了一聲,“我不可能給你開門。”
江也覺得氣氛詭異,自己一個外人不好再聽下去,手忙腳亂地将滑下的書包帶撈起來,擡腳邁上樓梯。
“你聽我說,爸爸這次來是希望你和媽媽搬回去的……”
謝潋提着嘴角,似乎聽 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你聽爸爸解釋,”謝蘊禮咳嗽了兩聲,低聲道:“你珍妮阿姨呢,我已經在小區另一棟裏給她找了住處,她懷了個男孩兒,你知道的,也算是你弟弟,不能讓她太折騰……你和媽媽呢,就搬回來,咱們……”
謝潋靠着大門聽謝蘊禮放屁,甚至還想抓一把瓜子磕一磕。這種屁話以前聽還覺得能氣死人,想抓着謝蘊禮的衣領問他到底還是不是人,良心是不是都被狗咬爛了,嚼碎了。
但現在他已經做不出一點反應了,只覺得疲憊。
“您真的是謝潋的爸爸嗎?”
鼓點一樣快速急促的腳步聲在樓道裏響起,江也很快踩着樓梯沖下來,帶着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站到了謝潋面前。
他剛才還沒走幾步就聽到那一番驚世駭俗的言論,震驚之餘更多的是氣憤,本來等待着謝潋能夠還擊,可好一會兒都是男人在唱不要臉的獨角戲。
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和男人對峙了起來。
“您是長輩,我頂撞在先,先給您陪個不是。”江也咽了咽口水,“可是剛才那些話您是認真的嗎?”
謝蘊禮皺着眉頭看他,“同學,你偷聽別人家事不太道德吧。”
江也攥着拳頭,聲音有點抖,“可我覺得您做的事兒更不道德。您這做法和舊社會到底有什麽區別?這樣對謝潋和封阿姨公平嗎?您是父親也是丈夫,難道真的一點責任感都沒有嗎?”
接連幾個反問句把謝蘊禮問懵了,磕磕巴巴地想要回擊,卻不知道該從何開口。
“你走吧。”謝潋拉過江也的手腕,将人護到身後,接着惡狠狠地看着謝蘊禮的眼睛,說:“離婚的事情我媽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吧,別再來煩我們了行嗎?”
被小輩說得無處遁行,謝蘊禮又氣又羞,終于鐵青着臉走了。
過了半晌,江也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不好意思啊,”他垂着眼不敢直視謝潋,聲音比春夏之交剪落的一小朵羊毛還輕,“我不是故意偷聽的,也不想對你爸爸不尊敬,只是……”
“這有什麽好道歉的。”謝潋彎着嘴角,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其實罵得還可以更狠點。”
江也迷迷糊糊地擡起頭。
謝潋輕輕笑了一聲,轉身開門,“進來吧。”
“啊?”
“我媽買了車厘子,一個人吃不完。”
既然對方都這麽說了,江也也不好拒絕,只是謝潋變化莫測的态度實在奇怪。他按捺住心底的一點疑惑,随着謝潋進了屋,只是還沒等将身後的門帶上,手機鈴聲便響了起來。
“馮楮?……一會兒試聽課嗎,好啊好啊。我現在在家……嗯,好……一會見!”
謝潋在他面前放下一雙拖鞋,問:“怎麽了?”
“和朋友補課的事情。”江也盯着地上的拖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謝謝你邀請我啊,但是今天可能不行了。”
“沒事兒,”謝潋淡淡地說:“去吧。”
送走江也之後,謝潋走進了廚房。
他從冰箱裏拿出袋裝的車厘子,将它們分出一些,倒進白色的瓷碗裏。将碗放進水池裏,他打開水龍頭,清水很快漫過這些紫紅色的果實,沒過多久,浮力就輕而易舉地把它們托起。一顆顆圓滾滾的車厘子在水面上來回浮沉。
沉在水裏的一半溺死,露出水面的一半茍活。
有幾個車厘子順着流動的水滑出碗外,謝潋就伸出手,再将它們抓回去,按進水裏。如果它們漂了起來,他就再用力壓下去,像一場謀殺。
沒過多久窗外傳來咆哮聲,他向外看去,黑獸正停在102窗戶的下方,面朝着大樓,江也走過去的時候,仿佛一只将被捕殺的白兔。
謝潋看到傻乎乎的白兔低下頭,寬大的校服向後滑去,那截兒纖細的,似乎一掐就斷脖頸兒就毫無防備地顯露出來。不僅如此,白兔竟還在兜裏掏出了個什麽東西,然後笑眯眯地主動獻禮。
在遞交的過程中,小玩意兒的包裝紙反射出淡藍色的光,準确無誤地投進了謝潋的眼睛裏。
是江也給過自己的巧克力。
他表情不變,手裏的車厘子卻在瞬間被碾裂。
粘稠的果肉沾上他的指尖,他厭惡地把破碎的果實甩進碗裏。汁液快速地在清水中蔓延開來,先是局部染出一絲絲濃重的绛紫色,很快整碗水都不再純淨,淡淡的紅色摻雜在裏面,像是割腕的人滴下的第一滴血擴散進浴缸裏盈滿的水。
盯着這碗顏色詭異的水,謝潋閉了閉眼睛。
他沒費多久就理清了反常來源于內心的嫉妒。十七八的情感濃烈又極具破壞性,像閃電從天上落下,極迅速又極猛烈。
嫉妒本是喜歡的延展物,他卻偏偏要将二者剝離。
赫拉在他的心髒中攪起腥風血雨,他此刻揣着這樣一顆心髒怨恨江也就這麽走掉,也怨恨江也把那一種巧克力遞給別人,更怨恨江也朝着別人燦爛地微笑。
謝潋想,如果他能對着自己笑就好了。
——如果他能只對着自己笑就好了。
※※※※※※※※※※※※※※※※※※※※
小謝頭腦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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