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九一效益
什麽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即便手裏握着水銀鏡的配方,吳名也沒能在當天就把水銀鏡做出來。
原因很簡單,這年月有錫,但沒有錫箔。
錫在這個年月的最大用途是充當合金元素,混到銅裏做成青銅。這年月的人既沒有燒紙的習俗,也不用白銀做貨幣,陪葬的用都是真金和寶玉,才不需要錫箔制成的假貨濫竽充數。
吳名也不知道錫箔要怎麽制作,他開始接觸手工業的時候,這種東西已經随處可見,有錢就能買到,就跟生石灰似的。吳名知道生石灰都有什麽用,也知道該怎麽用,但要是讓他做些生石灰出來——不好意思,那是什麽鬼?
于是,在玻璃作坊裏轉了一圈之後,吳名就轉道去了羅道子那邊,準備借個鐵匠用用。
在羅道子那邊折騰了一下午,做出的錫箔也沒能薄到讓吳名滿意。
見天色不早,再不回去就得留城外過夜,吳名終是把錫箔當課題留給羅道子去研究,自己則跟着姚重回了郡守府。
回去的路上,姚重終是克制不住好奇,詢問吳名到底想做什麽。
吳名懶得浪費口舌去和他解釋什麽叫化學反應,直接把自己前陣子做的銀鏡拿了出來。
趁着嚴衡忙得不可開交,吳名悄悄去了兩次嫁妝小院,把鏡子修整成圓形,還配了個很土豪的純金外殼。
嫁妝小院早被吳名當成了秘密基地,有空的時候就去布置一番。時至今日,裏面的布局已和他後世的工作間有得一拼,就是工具什麽的太過簡陋,既沒有電鑽,也沒有機床,連游标卡尺都是王莽版的。
但一個純金外殼也不需要多複雜的工序,雕個模子,用坩埚把金子融一次就能完成。
姚重也沒注意外殼,接過鏡子就被裏面映照出的人物吓了一跳。
“這是……”
“你自己啊!”吳名翻了個白眼,“銅鏡不也是這麽照人的嗎?”
“銅鏡哪有這麽……這麽……”姚重發現他竟找不出詞語來形容自己此刻的震驚。
“別這麽那麽了,直接想這東西能不能賺錢就行了。”吳名道。
“怎麽可能會不賺錢!”姚重的表情已經從震驚轉為了驚喜,反複擺弄着手裏的鏡子,先是照人,接着又開始照物。
但照着照着,姚重便将鏡子又對準了自己,盯住了自己臉上的疤痕。
姚重不自覺地伸出手,摸了摸蜈蚣一樣的可怖痕跡,很快就自嘲道:“這道疤倒是比我想象的還要吓人。”
“跟高陽那張臉一比,你這根本不算什麽。”吳名不以為然地撇嘴。
姚重動作一僵,很快就定下心神,擡頭向吳名問道:“夫人真的見過高陽了?”
“郡守沒告訴你?”吳名反問。
“說過,但我有些奇怪。”姚重道,“兩名被昏倒的侍衛既未聞到迷香也未受過重創,好像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之後也沒有任何異常……”
“我以為,像你這種專職幹髒活的人應該很清楚閉目塞聽的重要性。”吳名面無表情地打斷,“不該問的別問,而且,你以為你問了,我就會說嗎?接下來,你是不是還要再問問我和高陽說了什麽?”
“是我僭越。”姚重趕忙低頭認錯。
吳名哼了一聲,沒再接言。
姚重卻眼珠一戰,繼續道:“其實高家小郎比我幸運得多,至少他已經不必再花心思去計較臉上的傷痕了。”
“如果你覺得死比活着幸運……”吳名撇了撇嘴,“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夫人說笑了。”姚重話音未落便被吳名似笑非笑的表情吓出一個冷戰,趕忙讪讪一笑,改口道,“不,是我——我在說笑。”
吳名哼了一聲,問道:“高陽已經……處理掉了?”
吳名做了個割喉的動作。
“回夫人,第二天就丢進護城河了。”姚重倒不怕吳名多問,聞言便馬上答道,“夫人放心,正如您剛才所說,姚重我就是個幹髒活的,對這種事情最為拿手不過,絕不會給主君留下半點後患。”
“過猶不及,別幹得太過,最後鬧出個此地無銀三百兩來。”吳名漠然道。
吳名對高陽生不出半分同情。上一世怎麽樣,他不清楚,但這一世,他沒發現嚴衡和高陽之間有任何牽扯。也就是說,如果高陽不來求什麽再續前緣,大可以安安穩穩地當他的高家小郎。如今的遭遇,不過是應了“作死”二字。
吳名自己就沒少幹作死的事情,所以他一向尊重別人作死的權利。但作為一個在作死大道上一去不返的先行者,他很想告誡每一個正在作死以及想要作死的後輩——
不作死未必就不會死,但敢作死就一定要敢去死。
如果連死一死的膽量都沒有,那還是老實一點,別作了。
回城的時候,城外排隊的女人都已沒了蹤影,不知道是過了時間,還是已經結束。
當天晚上,吳名和嚴衡在床上閑聊的時候便說起了此事,順口問了句這事是誰在管。
吳名其實只是驚訝竟然會有這麽多女人過來應聘。
雖說北邊的風氣一直不像中原那樣保守到變态,窮人家的女人出來抛頭露面算不得什麽新鮮事。但這一次畢竟是出來幹活,要簽契約的,這些女人就不怕一不小心簽成了賣身契,被人給禍害了?負責此事的家夥是怎麽說服她們的啊?
“這事是何家小娘在管。”嚴衡的答案讓吳名微微一愣。
“哪個何家小娘?”吳名眨了眨眼,随即想了起來,“你那表妹?呃,不對,是表女弟?或者該叫女表弟?”
“什麽亂七八糟的。”嚴衡無奈地掐了下吳名的臉頰,“紡羊毛這種活兒男人做不了,只能找女人。我原本打算從府裏找兩個姑姑負責,沒想到何芊芊主動請纓,接管了此事。”
“聽你這語氣,應該是做得還不錯了?”吳名挑眉問道。
“确實。”嚴衡點頭,“我原本還頭疼要在哪裏安置這麽多女人,她卻把羊毛直接發到了那些農婦手中,讓她們紡好後送到城裏,然後再根據數量來結算工錢。這些便省了管理的麻煩,也讓那些農婦免去了後顧之憂,可謂是一舉兩得。”
“挺有本事的嘛!”吳名稍稍有些驚訝,這年代的女人能想出這種近似于代工的主意已經很不錯了,“那紡車怎麽辦?不是每家每戶都有紡車的吧?”
就算有,鑒于标準化作業已經随着始皇帝的逝世而湮滅于歷史,這些紡車的大小和規格恐怕也不會一樣,紡出的毛線肯定有粗有細,若是直接在這些農婦手中織成毛衣或者羊毛面料,最後做出的成品很可能也有薄有厚。
“沒有紡車的人自然做不了這個。”嚴衡一臉的理所當然。
唉——
該怎麽和這年月的人解釋什麽叫流水線、标準化還有生産效率呢?
吳名重重地嘆了口氣。
嚴衡看出他的表情不像是在認可,立刻把人攬入懷中,追問道:“你覺得這樣不好?”
吳名想了想,反問道:“知道始皇帝當年是怎麽制造兵器的嗎?”
嚴衡一愣,猶豫了一下才遲疑地點頭,“知道一些。”
“你以為羊毛紡織和兵器制造什麽區別?”吳名繼續問道。
“當然有……”嚴衡本想說兩者有着天壤之別,但話一出口便又戛然而止。
吳名從不曾無的放矢,而且和兵器制造相比,何芊芊的法子确實太過随意了些。只不過羊毛并非什麽貴重物品,就算那些農婦拿了羊毛卻紡不出毛線,也不會給他們帶來多大損失。
對了,還有保密的問題……
心念一轉,嚴衡就把保密的問題抛之腦後。
羊毛紡織實在是太簡單了,善于織造的婦人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出這東西是怎麽做出來的,根本沒有保密的可能。更何況北邊的牧人也不會幫他們守密,他總不能年年買活羊回來,明年差不多就該改買羊毛了。
“你有更好的法子?”嚴衡立刻改口問道。
“未必更好,但肯定更有效率。”吳名打了個哈欠,“這麽辦吧,讓木匠按我給的圖紙做十個防線車和十個織布機,再從府裏調二十個侍女給我,但具體用誰,我會讓嫪姑姑幫我挑選。”
“可。”嚴衡馬上應諾。
第二天一早,吳名先把姚重叫了過來,讓他幫忙盯着錫箔的事。
但姚重人一過來,吳名就先被他臉上多出來的黃銅面具鬧得一愣。
“你是誰?”吳名立刻瞪眼問道。
姚重輕咳一聲,“夫人莫要戲耍于我,我當然是姚重了。”
“把這麽個鬼東西罩臉上,誰知道你是姚重啊?”吳名翻了個白眼。
“這樣總好過白日吓人。”姚重做了個攤手的動作來表示無奈,“昨日用夫人的鏡子一照,我才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面目可憎,所以便想了個挽回的法子,以免繼續驚世駭俗。”
姚重的銅面具是遮住整張臉的那種,只在眼睛和鼻孔的位置上留了孔洞,說起話來都嗡嗡的,在吳名看來,這副模樣實在比那道疤痕還要駭人。
“回去換一個!”吳名道,“把想遮的地方遮住就行了,沒必要把整張臉都蓋上!”
“諾!”姚重一本正經地領命。
吳名嘴角微抽,沒再和他廢話,直接把叫他來的目的講了一遍,然後又讓他多準備些錫和水銀。
姚重聽完就馬上說道:“我昨晚回去想了一下,錫箔的事情其實很好解決——鐵匠不明白您要的是什麽,但金匠肯定清楚。”
“金匠?”吳名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說金箔!”
“正是。”姚重點頭,“聽您的描述,兩者應該只是材質不同,餘下的,大同小異,又都是同一個箔字,想必可以用同樣的法子做出來才對。”
“沒錯,絕對可以!”吳名點頭,“這件事就先交給你了,順便再兩個适合做鏡子的工匠——不需要會做玻璃,但一定要老實可靠,制鏡子的法子可是要絕對保密的!”
“夫人是不是有了別的事情?”姚重敏感地問道,“不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吳名搖頭,“女人的活兒,你幹不合适。”
姚重一愣。
“羊毛的事。”吳名知道他肯定又要刨根問底,幹脆解釋道,“郡守之前把羊毛紡織的事交給了何芊芊,但何芊芊用的法子雖能讓百姓獲利,對郡守府來說卻是……效益不足。”
說完,吳名便幽幽地嘆了口氣。
人這東西,果然是屁股決定腦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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