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百趾窮奇一直未動,旁觀衆人厮殺,此刻忽見楚朝秦渾身浴血站在當前,再度飄然而至。

楚朝秦将秦晉擱下,冷眼觀他,一言不發。

他不動,轎乘同樣未動。楚朝秦歇得半刻,膝蓋微屈,遽然拔地而起,百趾窮奇早有所備,輕飄飄向後退去,同時從簾內探出雙臂,依次向他打來。

他之掌法仍然兇殘古怪,觸之非死即傷。楚朝秦內息充沛,然而周身受害頗重,一時氣力不及,不免落了下風。他奮力格開對方兩側攻勢,挺身要入轎簾,可是又從中心推出雙掌,剛好拍上他的肋下,楚朝秦二次受制,發足往那轎欄上一點,幾下兔起鹞落,翻身下來。

雙方高手過招,快得如白駒過隙,楚朝秦吃了身無長物之虧,眨眼看到自己匕首尚扔在火堆旁,忙一個翻滾過去拾在手裏,再看百趾窮奇卻沒再追,居然徑直往秦晉所躺之處撲去。

楚朝秦頭皮一緊,随後飛身而上,可是終究慢了一步,眼睜睜瞧着從那轎子裏伸出四只手來,分別捉住秦晉四肢,欲往裏面扯去。而那陳長老尚在原位,見狀亦從地面搶上,一腳踏上轎欄,提杖将簾子掀開——

他臉上頓時呈現出疑慮之色,大叫道:“你……你是……”

轎內之人只與他近在咫尺,此刻斜推一掌,正中陳長老天靈。

楚朝秦從後剛好看不真切,情急之下只能飛撲過去,一把攥住轎欄。可那圓木細長,四周打磨光潤,淋雨後更是溜滑難捉,百趾窮奇見狀及時封緊簾布,繼而猛然調向,竟硬生生将他甩脫出去。

這力道之大實屬生平罕見,林中兩側又皆長有巨木,楚朝秦重重撞于上面又摔落在地,濺起尺高積水。

他當即受創,難以爬起,恰又發現陳長老面孔凹陷,慘死身旁。而那轎子蕩蕩悠悠移來挪去,竟是打算就此離開。

楚朝秦勉強支起上身,嘶聲喊道:“你不是要圖譜麽?怎只擄他一人?”

轎身一頓。

楚朝秦須得撐着樹幹才能站起,天上大雨越發滂沱,水滴撥開枝葉,隐隐投進林外熹微天光,将腳下這塊烏黑地面映的仿若迷蒙水底。

他早已遍體鱗傷,仍支撐着挪開步子,氣喘籲籲道:“你不是教中前輩麽?難道不知這圖譜須得我二人交合方得顯現?”

百趾窮奇似乎受到蠱惑,當真緩緩調轉。楚朝秦見狀将手伸往懷中掏去,瞧他兜兜轉轉踟蹰不前,便索性嘲道:“怎的,這般地步了你還怕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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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頭發披散,身形踉跄,渾身上下無一塊完好皮肉,周遭風聲雨聲,綿延不斷,身後不遠便是五乳峰,峰上朗朗鐘鳴,猶在耳畔。百趾窮奇聽畢果然驅了轎子,倏得蹿至眼前,楚朝秦千鈞一發,暗提內元轟然出手,可惜仍是略慢一步,霎時已被起鎖住喉嚨,提将起來。

楚朝秦腔門□□,被其掐得雙腳離地,他一面掙紮,一面亮出所扣匕首,電光火石般往其手腕上抹去。

百趾窮奇只覺鑽心一痛,立時收拳化掌,拍向對方胸口。楚朝秦咬牙硬挨,緊緊箍牢他手臂不放,用盡餘下力氣,将轎子拽得幾乎伏趴過來。

百趾窮奇腕部刀口深可見骨,一時未察失了平衡。楚朝秦眼瞧着從轎簾內搭下一條手臂,上頭餘紅未消,正是秦晉不假。

他不顧一切要探手去牽,卻總也差之毫厘,将将只能勾到指尖。

他們打鬥聲響甚嚣,這時于遠處傳來滾滾人聲,百趾窮奇被他糾纏脫不開身,一時似惱羞成怒,接續出手拳拳到肉,直把楚朝秦打得倒仰過去。然楚朝秦早已無力還擊,仍鐵了心要去拉扯秦晉,他的手像是生出了鐵鑄的倒刺,竟生生将那扇布簾撕下半邊,緩緩露出內裏真容。

楚朝秦眼皮倏爾一睜。

百趾窮奇殺意彌漫,遽然使出殺招,扯得他露出光裸脖頸,狠狠往那一處拍落。

秦晉好像做了一場極長、極颠簸的夢。

他夢見有東西好像從天灑落,不斷打在眼皮之上,既腥且燙,又痕癢難當,總迫使自己去抹上一抹。

而等他擡起手來,卻在半空中被人截下握住,再規矩放回原位。

秦晉有些不甚滿意,便抖了一下眉毛,醒了。

他睜眼覺出微光刺目,勉強适應了下才清晰望見一方穹頂。頂上椽木交橫,排列甚為齊整,秦晉吸吸鼻子,先嗅得冉冉香氣,又聽得鐘鼎之聲,這才開口問道:“我這是在寺中?”

一人身着青灰僧袍,轉身過來,手裏托起一碗藥湯,答道:“正是寺中。”

秦晉一眼認出了他,想要擡身卻又覺得渾身無力,恭敬道:“清逆師父,許久不見了。”

清逆将藥置于榻桌之上,伸手将他扶起,僅點了點頭,不予多話。

秦晉與他相識經久,曾一道走南行北去過許多地方,此刻倒也不太拘謹。他稍微握了握雙手,雖仍是微痛,但已無礙行動,索性自己端起藥來道:“是誰将我送來這裏的?”

簾外雨聲未住,清逆身上僧袍潔淨幹燥,想來應是剛剛換過。他手持念珠,從旁拉來一張杌子坐下,僅阖目念道:“阿彌陀佛。”

秦晉将碗慢慢放下,笑道:“大師何意?”

“你傷勢未愈,精神不濟,且緩一緩。”

清逆道:“等外頭雨收天晴,我再與你詳說。”

這是處僻靜禪房,窗棂之外青松遍布,唯有一株灼灼海棠,披雨戴露生于牆根,百般妖嬈不論,且鬥膽往檐內塞進來四五粒豐豔花苞,當真奇特。

其實以清逆之身份本可高居監院,但他向來恬淡寡欲,喜清愛靜。秦晉數次上下五乳峰,還真未在這院裏久呆過,他自诩風流,總介意這裏盡是光頭,實怕被這锃光這瓦亮閃瞎狗眼,不過如今再看這花,倒讓人眼前一亮。

秦晉嘴賤,平素肯定要借花調侃一番,然此刻心有牽挂,居然老老實實低頭,重新端起碗來。

清逆過來又探脈象,秦晉看自己肋下已被精心包紮過,問道:“這傷你可治得?”

清逆淡淡道:“曾有幸治過一遭。”

秦晉點頭,知那姓陳的所言非虛。此刻清逆令他坐好,脫去外袍,自己從後提掌運功,秦晉便覺出自風門穴中灌入一股暖流,徐徐湧向四肢百骸,身體仿佛枯木逢春,再度開枝散葉起來。

可是療傷行至半途,那溫熱之氣猝然辄止,繼而消弭不見。秦晉深感內息窒塞,從心口那處忽然傳來一陣悶痛,使人神短氣浮,不禁一口淤血湧上喉嚨,噴了滿襟。清逆連忙收掌,翻手點了他四處穴位,下床問道:“可有不适?”

秦晉擺手表示無礙,瞧他眉頭緊鎖立在床頭,問道:“此傷非同小可?”

“不是。”

清逆凝重道:“非是受傷之因,你體內尚有一股擰攪的蠻力,我方才所渡之氣被其全數攪散,才致莫施能為。”

秦晉想到體內蠱蟲未消,料來應是因此所致,便搖頭笑道:“大概是秦某無福消受師父這渾厚功力,可惜可惜。”

清逆沉吟道:“秦施主,和尚尚有一事不明——即你被送來之時遍體紅淤如同犯廯,經醫丘診後只說是毒,毒性卻是未知……你先前是否中過甚奇蠱詭毒之流?”

秦晉一愣,趕緊擡臂,發現周身皮肉上白皙如常,并無異狀。

“天明之前已全數褪去,”清逆道:“所以使人費解。”

他懵怔一瞬,死活記不得昏厥之前是怎般狀況,脫口道:“我那紅斑……可有行跡?”

“沒有,”清逆亦覺奇怪,道:“何發此問?”

秦晉放下心來,即便是清逆也不可不防,畢竟圖譜現世非同小可。他啃了手指思索片刻,把前情一項一項如魚凫水般剝離清晰——先是記起在山下林中徒然興起要同小魔頭交歡,以至于後來氣血不濟,在心慌氣短之際還看到楚朝秦欲割臂取血來救……

等等,血?

難道是因為楚朝秦之血——

秦晉把雙眼猛地一睜。

清逆在旁見他神色尤異,問道:“想起何事?”

秦晉将欲解釋,忽聽外面撞起午鐘,知是有要事召集衆僧。清逆也不再相問,只命其稍安勿躁,輕描淡寫道:“怕是誓師大會要開始了。”

秦晉這才憶起楚朝秦當初在山下說過,說少林擒捉到甚了不得的人物,欲以此聚集衆派,殺雞駭猴立以為戒。他對此毫不關心,眼見清逆理袍欲走,才忙喊住他道:“師父且留步!”

清逆回身,道:“請講。”

“出家人從不打诳語,”秦晉想了想道:“故而我想要問你再打聽一人,那個,楚朝秦他……可也在寺中?”

清逆聽罷眼睫微閃,繼而立掌于前,宣了聲佛號道:“不在。”

秦晉極怕他受關押,故而先松一口氣,但聽對方語氣不善,又禁不住心裏一沉,忍不住問道:“那大師可知曉他去了何處?”

清逆靜默而立,緩緩于手中撥走數顆檀珠。他遙望正殿門前,見各色人馬正如百川彙海,接踵比肩而來。而秦晉離得遠些,卻也能聽見峰下聲如洪鐘,響徹雲霄。

他側耳傾聽,登時“殺人償命”、“誓滅魔教”等字眼随風裹挾入門。

檻外喊聲逼近,仿佛僅在眼前。秦晉坐在榻上回神須臾,忽然道:“清逆師父,煩請也帶我下去看一看這大會究竟是怎生開法罷?”

他喃喃道:“我好奇得很呢。”

誓師大會,恰如其名。

武林久未成盟,能将衆門派召集一處共行盛舉的,也唯有少林武當當仁不讓,能居鏖首。而歷來武當派講究自然無為,遠離紛擾世事,故而少林接下重任,大方敞開了山門。

秦晉執意披衣趿鞋,随清逆走出禪門,方才發現五乳峰下早已人山人海,恍如過江之鲫,沸反盈天。

他們所站之處地勢頗高,對下幾乎是一覽無遺,秦晉也覺不出多少訝異,問道:“群情激憤至此,敢又是為圖譜一事而來?”

天上雨絲細如蛛網,清逆手持一柄油紙傘,在他身旁颔首不語。

秦晉口中帶笑,嘲道:“這誓師大會勞師動衆,向來難得舉行一次,今歲已經梅開二度,或許是該由着小魔頭得意得意,這魔教在他手裏着實可惡,也着實可貴。”

清逆淡淡道:“自古正邪兩立,互不幹涉彼此長存者雖難得亦有之,然人之欲望無窮無盡,買鐵思金貪心難足,衆生皆是如此,何須分正道魔教,私以為并無偏頗。”

聽他話中意有所指,秦晉冷冷一哂,又道:“大師此言差矣,當今正道人人皆以除魔為己任,斷龍山莊一案尚未定奪,貴寺便已帶人踏平了清涼山,如果我是那楚朝秦,橫豎做什麽都是不對,便索性遂願幹上一兩件驚世駭俗的大事,也不枉擔這一回罪責不是?”

聽他言語間指鹿為馬,罔顧情面,清逆僅是微微擡了下眉,道:“你又何嘗知道他做是沒做?”

“噢?”秦晉袖起手來,揶揄道:“大師,小魔頭雖是冥頑不靈為人讨厭,但那幾斤幾兩的膽子在下還是拎得清的,教他殺人,還不如教人殺他來得痛快。”

清逆搖了搖頭,閉目念道:“阿彌陀佛。”

秦晉追問道:“他做何壞事了?”

清逆未答,這時正有兩名沙彌沿路走近,沖他恭敬行禮道:“掌門師父相請師父趕赴前殿主持盛會,敢問清逆師父意思。”

清逆擺一擺手,婉拒道:“回過掌門,說清逆抱恙在身,不便參與即是。”

小沙彌互相對視一眼,答應着走開,剩下秦晉觀他神色,忍不住奇怪道:“你不是特意将陳長老幾人招來參會,如今怎又臨時推脫不去?”

清逆嘆一口氣,道:“他們皆已不在,我獨去又有何用?”

秦晉不解:“不在?”

清逆扭頭看他,緩緩道:“徒增殺孽,也許便是楚朝秦所幹的那件驚世駭俗的大事了。”

秦晉不動聲色,心中似乎有所明白,但此刻山下忽然起了擂鼓喧天之勢,他随即向來處望去,正見山門緩緩向裏打開,僧衆成列,從中魚貫而出,左右簇擁着為首一名高僧。高僧頭戴伽冠,身披铢衣,信步踱來,卻非是寺中掌門。

清逆道:“此乃玄乘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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