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怪劍削鐵如泥,明銳非常,楚朝秦甚至認為自己大概是捅了塊豆腐。

秦晉往劍鋒之上一撲到底,連帶身後男子一齊前傾,瞬間破了他的上腹,正是那膻中罩門之處。

男子将其一推,馬上向後跌去,無奈前胸鮮血瓢潑,顯是受了重傷。楚朝秦扶好秦晉,下一瞬卻直沖男子而來。男子劇痛之下不忘反擊,但力道早已被抽絲剝繭遁為無形,軟綿綿被他拿了個正着。

楚朝秦一招得手,立刻将他扯回秦晉身旁,死死摁于地上,吼道:“救他!!”

“你不是曠世神醫麽?!”

楚朝秦額上青筋凸顯,雙眼通紅,幾近睚眦欲裂,命道:“你現下給我将他治好!否則我将你脖子擰斷!”

男子自己亦是受傷難治,接連一陣猛咳,等喘勻了氣才道:“你擰便是。”

他輕蔑道:“事已至此,我縱是活不成了,不如讓他陪我下去,也不白養育一場。”

楚朝秦一掌捏住他細瘦脖頸,用力掼下,罵道:“你也知道!你抛家棄業,置我于這裏不管不顧十幾年,我甘願認命,不與你清算!但你從小教他養他,為何到頭來又要害他?你下得去手?你怎能下得去手?”

他眼皮一顫,男子面目忽然就變得模糊起來。楚朝秦心中大恸,直接将其拎起,又用盡全力狠狠砸于地上,口中罵道:“你告訴我,這武功有什麽好!練成了這秘籍有什麽好?!”

男子後腦着地,頭骨應聲而裂,一汪膿血從他身後漫了出來,映着明媚日頭,遍染周圍灰敗雜草。

楚朝秦氣喘如牛,愣了許久,才聽見秦晉從旁道:“小魔頭哇。”

他顧不上胸口壅塞,連滾帶爬過去将他攙住。秦晉剛剛被一劍穿膛,此刻疼痛至極,只肯伛偻着跪在當處,有氣無力伏在他肩上,喘道:“死了?”

楚朝秦不敢回頭,緊抱着他,輕輕點了點頭。

秦晉嘆了口氣,道:“殺得幹脆,挺好,不似我還得受場折磨。”說着他便去看楚朝秦,想摸他卻不敢動,只得看了半晌,才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怎麽見他開過口,死前倒是将話給說完了。”

楚朝秦只管埋頭瞧他創口,發現劍刃雖深,但一路未傷及肺腑,且與皮肉貼合極為緊密,竟連血都不曾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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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晉仍在看他,縱是怎樣也看不夠,頓時冒出一陣酸楚,又道:“大腦袋,他剛有一句話說的不對。”

楚朝秦細細思量須臾,一聲不吭,伸手握住他胸前劍柄。

他才略微一動,秦晉便疼得抽搐,頓時沒了任何情緒,情急道:“別管我了,人馬上要圍上來了,你快些去逃命罷……”

楚朝秦充耳不聞,秦晉瞧他一副欲沉氣拔刀之态,心下驚慌,連忙嚷道:“楚朝秦!你千萬……”

楚朝秦方才仰起臉來,将手指豎在唇前,輕輕籲了一聲。

秦晉一愣,聽他抱怨道:“別吵吵。”

秦晉:“……”

接下來胸口只覺驀地一空,秦晉幾乎沒來得及感受到任何痛處,楚朝秦已經将怪劍完全抽離。緊跟着看他按掌于上,一陣磅礴暖流倒灌而來,徐徐充盈起自己的奇經八脈。

秦晉如沐春風,見他面色紅漲,氣勁綿長,源源不斷,知道是此舉應是舍了全身功力,只為給自己從鬼門關拉回一條性命,于是嘆了口氣。

楚朝秦仿佛猜到他要說什麽,道:“值得。”

秦晉鼻子一酸,把腹中剩餘想說的話全部黏膩在了喉嚨裏,出不去了。

清涼山高不算高,險不算險,衆派僅隔數月已是二次攻山,更加輕車熟路,只是上回的幾位領袖人物無一存活,細想之下倒令人不寒而栗。

楚朝秦将劍尖磕在花崗岩上,上頭的血珠子仍順鋒滾下。天将大亮,陽光破雲而出,将綿延而至的衆人映照成荒山裏蓬勃生長的蒿草,一茬茬不待春風,全冒了出來。

秦晉內息得以接濟,在旁捧着傷口喘道:“你說你費力救我作什麽,再砍一刀該沒法看了。”

楚朝秦扭過臉來看他,然後奇道:“你哭了?”

秦晉抹抹眼角,笑道:“疼啊。”

楚朝秦擡手去摸他的臉,道:“真的?”

秦晉哈哈大笑,笑到末了卻撲撲簌簌落下來兩行眼淚,把楚朝秦吓了一跳,半晌道:“你方才要跟我說的是什麽?”

秦晉搖搖頭,順勢枕了他的手掌。楚朝秦溫柔道:“他說了那麽多句,是哪句話說的不對了?”

“都不對,”秦晉道:“前些天,我兩位師父全死在了長生谷,幾年前,你爹媽盡葬在了清涼山。”

楚朝秦抿了嘴,道:“是,還有麽?”

圍山之聲如将沸之水,重重疊疊漫了過來,秦晉望向山下,又看了看身後于煙塵中傾頹的空牆和殘瓦,接着阖了眼,道:“我單單因那夜在這裏碰見個人,心裏喜歡,才出手救了他。”

“無人指使,”秦晉微笑道:“也無關其他。”

楚朝秦先是愣住了,懵懂道:“噢。”

等他想了一想,于是笑了起來,又道:“噢。”

一月之後。

天近黃昏,忽然落起毛毛細霖,挑茶的小販瞧左右無客,便想收攤回家。

此時有人走來,從後拍了拍他肩膀,問道:“小二,可有喝的?”

小二回頭,瞧這人手裏卻牽了一頭灰鬃毛驢,而畜生上還坐有一人,笑吟吟撐了柄傘。兩人皆是高大豐朗,簡單裝扮,便忙卸了擔子,引他們走去一處茂密榕樹下避雨,道:“有,有。”

他自櫃裏取來瓷碗,用布巾揩過,又去舀水,邊笑道:“兩位爺看來面生,頭一回到這來罷?”

撐傘這人道:“小二哥利害眼力,這大路邊上每日來往少說數百口人,你能個個都認得出?”

小二笑道:“我日日在這裏擺攤賣茶,莫說是人,多只蟲蝥鳥雀我都知道它幾日來過,更別提野史秘聞、傳奇異事、江湖傳言……客官有甚麽不知道的,問我便是。”

這人奇道:“噢?那最近江湖上有甚麽大事情?”

小二與他二人分了茶,來了興致,道:“您算是問到了,近來武林上還真有一件大事情,魔教您可清楚?前些日子被正道群雄聯合剿滅的那家,最近清涼山上再起波瀾,說那魔根未絕,又有人興風作浪,少林普智大師在五乳峰上連夜召集衆派要上山看看,這一看不得了,您知道作浪那人是誰?”

這人好奇,問道:“是魔教教主楚朝秦?”

“非也非也,這楚教主早在頭一回開山便跳了崖,”小二拍了個巴掌,伸出倆手指頭,道:“這回是個和尚!”

兩人一齊擡了眼。

小二道:“你再猜這和尚是誰?”

兩人相視,将要說話,小二搶先道:“是這楚教主的親爹——”

他還未說完,一人尚未有反應,另一人卻猝不及防噴了茶,嗆得直咳嗽。

小二瞧他捧場,愈發有了興致,道:“原來楚教主并非那老教主所生,他親爹起初十惡不赦,殺人無數,後來自覺罪孽深重,便在某家寺中出家當了和尚。不過這回楚教主被正道逼迫身死,他這親爹再也按捺不住,撕了僧袍,砸了木魚,還順帶殺害那了寺廟滿門,直要為楚朝秦報仇……”

“這還不算最稀奇的,”他瞥了眼二人神色,繼續道:“普智大師這回上山一看,卻發現有兩具屍身,一名是個和尚,另一名卻誰都不認得,只是兩人都手足寸斷、頭破血流,死狀凄慘,應是互相鬥了三天三夜方死,你們可知這人又是誰?”

他盼了半日,只發現這兩位客觀神色複雜,俱不搭話,只好繼續滔滔不絕道:“這楚教主在江湖裏還有一個爹爹,說起來這位也是位傳奇人物,隐姓埋名幾十年潛心習武不問世事,如今年紀大了卻一心要找回親生兒子,才又上了清涼山,這兩位楚教主的爹爹不管孰真孰假,但所謂是一山難容二虎……哎?客官?”

只聽哐當一聲,起先牽驢那人不知緣故,摔碗便走,小二一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道:“客官哪裏去?”

那人充耳不聞,負了雙手,竟連灰驢都不要了,大踏步走得沒了蹤影。

而撐傘的男子卻好好站了起來,小二不解道:“不知哪裏開罪了大爺,還請大爺說明白,好讓小的賠罪則個。”

這人一笑如晴日裏蕩開的春水,轉身解了畜生牽在手裏,道:“我且問你,這哪裏有清淨的去處?”

小二想了一想,指着前方,道:“這裏向南再走二三裏,有處長滿竹子的地方,叫作南山,那裏常年無人造訪,清幽得很。”

這人點頭,轉身要走,小二忙攔住他,委屈道:“大爺別不講理,茶錢還未結呢。”

這人笑道:“他向來都不講理,不光不講理,生氣了還喜歡打人,我勸你快快收拾東西回家罷,一會他氣不過,要回來打人的。”

小二一抖,道:“這是什麽道理?我好好講個故事,他憑什麽打人,平白無故打人要收監的!”

這人又笑,從腰帶裏翻出一樣事物,甩手抛到他茶攤子上,道:“他這麽厲害,誰能奈何得了他?”

小二問:“有多厲害?”

這人眨眨眼,悄聲道:“清涼山上那兩個人,都是他打死的,你說他厲害不厲害?”

這時,從天上落下一道響雷,把小二幾乎吓了一個趔趄,眼看雨要吓大,忙舍了他去收拾攤鋪,順手撿了這人扔來的物件——本以為是結茶的銅板,沒想到卻是個晶亮瑩潤的墜子,登時如獲至寶,道:“這是甚麽寶石?”

那旁再無回答,小二擡眼,發現人已不見,再跑兩步,前後皆無蹤影,像白日裏蒸發了一樣。

天上悶雷滾滾,小雨淅淅瀝瀝,小二沒來由的打了個哆嗦,連忙挑了擔子,也不敢回頭,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更得簡直是前所未有的糾結,活生生删掉了我近六萬字的心血……不過好在終于完結了,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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