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畫中人

屋裏針落可聞。

陳請眼皮都不敢多擡一點兒,他早就知道,能讓沈相動怒的,唯有今上。

金銮殿上那位九五至尊,別的本事先不提,胡作非為的能力無人能及!

陳請着實能體諒沈相的心情,見到這封暗信時他也是目瞪口呆。

今上單字一個理,乳名正是阿理。

吾妻阿理……

饒是陳請對元曜帝不喜,也覺得五雷轟頂,想一刀剁了輕薄整個大雍的蠻夷孽族,又想拿着這封信去質問今上:您荒唐也就荒唐了,怎麽還不顧國恥了!

雖說元曜帝後宮裏男女不忌,可到底是些卑賤戲子,不過玩物。前朝男風盛行,好龍陽的貴人不在少數,若是能得名姬佳麗青睐,吟詩作對,把酒言歡,不失為一道風流韻事。

所以世族大夫們雖對後宮妃子身份十分不滿,卻也沒當庭死谏。但戲子歸戲子,被人喚作吾妻算什麽?還六州予你,你歸我,若是讓天下人知道此事,大雍還要不要臉了!

陳請也是氣得渾身發抖,深覺天道不公:沈相如此品行尊貴的聖人君子,為什麽會趨于下位?這元曜帝遲早把祖宗江山作沒,與其便宜了前朝餘孽,甚至讓蠻族侵占,不如揭竿而起,還天地君清祥兆!

這次的黃花梨書案活了下來,沈君兆眸色黑沉,神态難辨,只是斂住了內勁。

別說書案,連這張薄薄的宣紙都沒有絲毫損傷,上面的字醜陋且刺目,沈君兆沒再多看一眼便收入袖籠。

陳請語氣中頗有些義憤填庸:“怕是三年前的禦駕親征,今上與那蠻夷賊子達成了某些協定……”

這暗信簡短卻暴露了許多信息,一來是那讓人匪夷所思的‘關系’,二來是那個所謂的約定——寥寥數語,已交代的十分明白,以今上及冠為限,梁銘若是能一統六州,元曜帝便委身于他。

思及此處,陳請只覺頭暈眼花,再恨天道不明,竟讓如此孟浪放縱之人登極大統!

沈君兆盯着他:“此事不得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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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請忙行禮:“事關國恥,屬下明白。”

他說完忽覺周圍溫度驟降,炎炎夏日一身官服的陳參事莫名涼了後背,擡頭是不敢擡頭的,陳請腦中飄過無數念頭,着實不知自己哪裏犯了錯!

“陳請。”毫無征兆,沈君兆的聲音竟已經出現在他身畔。

想到沈相的內家功夫,陳請撲通一聲跪下:“大人!”不知哪裏不對,但這危險氣息太濃,陳請恍如站在懸崖峭壁上。

沈君兆聲音冷淡:“忘了這封信。”

“!”

下一瞬,陳請回神,額間冷汗直流:“屬下明白!”

沈君兆依舊是平聲靜氣的:“下去吧。”

“是。”陳請大汗淋漓地出了書房,只覺後怕——方才他幾乎以為自己走不出那道門了!

沈君兆的書房有東西兩間,東間是處理一些政務和面見沈家門生的地方;西間是內室,書案上沒有文房四寶,而是擺了一個沙盤,牆上更是挂了一整面的輿圖,此圖繪制得極其精細。

大雍山河輪廓分明,首京十二郡更是細致入微,尤其是南部很不安分的商郡和雲城,更是精細到了連城防布局都一清二楚;最誇張的是大雍之外的蠻夷六州,六州地貌清晰,各族盤踞何處也有标注,最中央一個梁字最打眼。

這三年,沈君兆念及當初梁銘救了雍理一命,一直沒動他,現在——

他随手捏了把匕首,精準無誤地釘在了‘梁’字上。

雍理這一宿睡得都不願睜開眼。

這些年他也沒少做夢,可這麽甜甜蜜蜜的,真是沒怎麽做過了。

當時他偷跑出去找沈君兆,後來還是被發現了,沈争鳴雷霆震怒,半點不怪雍理私自出宮,全怪到了無辜的沈君兆頭上。

雍理千求萬求,不許沈争鳴罰沈君兆。

沈争鳴罕見的沒給雍理臉面,一鞭子抽了過去,沈君兆本就受了傷的小臂瞬間滲出鮮血。

雍理撲過去護住沈君兆,他擡頭望向沈争鳴,雙目兇狠像個護食的狼崽子:“沈争鳴,你要抗旨不尊嗎!”

沈争鳴愣住了。

那是元曜帝第一次反抗這位位高權重的帝國首輔。

也讓沈争鳴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護着的孩子長大了。

“陛下?”趙泉輕聲喚雍理。

雍理按了下太陽穴,嗓音微啞:“更衣。”

想起一會兒要在朝上看到的年輕沈相,再念及年少時被他親一下都耳朵尖紅透的沈子瑜,雍理只覺這漱口的水又酸又苦。

什麽永遠不永遠的。

永遠的死對頭嗎。

朝上,烏弘朗和周棟文依舊在為李義海的破事吵鬧不休。

雍理聽得心煩,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他們做戲。

沈君兆沒明說,雍理卻明白,萬壽将至,使臣來賀,帝相不和的傳聞越演越烈才能激出潛藏的窺探者。

大雍不太平,暗地裏波濤暗湧。

元曜六年的禦駕親征,表面上震懾了蠻夷六州,卻也留下了無數隐患。

沈争鳴因病榮養,徹底還政于新帝。

彼時雍理大勝而歸,民心所向,正是獨攬朝政的最佳時機,但沈争鳴深知大雍內患,忍着病痛與雍理說道:“陛下,恕老臣直言。戰亂初歇,大雍剛成,為了安定穩固,老臣用了許多舊人,他們懂禮法章程,能治國載民,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只是能臣心高,世族性貴,恐有野心。”

雍理對沈争鳴可謂心情複雜。

一邊他知道沈争鳴待他實心實意,着實不薄;另一邊又惱他虐待親子,待沈君兆太過刻薄寡情。

此時沈争鳴病重放權,他更多念及他的好。

沈争鳴咳嗽了一陣後繼續道:“老臣病得不是時候,可也只能如此,他們皆是沈家門生,家臣出身,難免狂妄,老臣便是将他們盡數交托于您,他們恐怕也不會聽命,所以還是得讓子瑜接手。”

雍理那時還沒見着沈君兆,分別許久,相思成疾,便是聽到他的名字都覺得心裏酸甜,忙道:“朕最是信重阿兆。”

沈争鳴卻搖搖頭:“不過權宜之策,陛下還是要親力親為,莫說兒時玩伴,便是親生手足也能反目成仇。”

雍理不以為然,哪怕親生手足會反目,他和沈君兆也不會。

他愛慕他,心悅他,他早答應過他,平了蠻夷六州,便與他同享天下。

他和阿兆,早無彼此之分。

可誰知滿心歡愉的雍理見着了沈君兆,也看到他背後的三千家臣。

大雍內患之一,世族難馴。

先帝泥腿子出身,全靠沈争鳴擁護才能一呼百應順勢登上極位。偏生先帝去得早,幼帝繼承大統,沈争鳴不得已攝政,朝上重臣本就以他為尊,此時更是對他唯命是從。

五六年過去,哪怕沈争鳴忠誠于大雍皇室,卻擋不住朝上全是沈姓家臣。

他退了,這些人卻寧願擁護從未入朝聽政的沈君兆也不願臣服雍理。

哪怕雍理禦駕而歸,楊威六州。

又是三年,沈争鳴的名望淡了,沈家的名望卻在沈君兆手裏蒸蒸日上。

帝相不和,早已擡到明面。

起初的權宜之計,如今又夾雜了多少狼子野心。

沈君兆待他,還有幾分年少情意?

內憂外患,沈君兆怕也只是想先除了外患,再治他這個‘內憂’。

雍理自嘲地彎了下嘴角。

下了朝,過了禦庭議事,雍理歇晌午的功夫,子難遣了伺候的人。

雍理起身:“怎麽?”

子難從袖口中掏出一章疊得整齊的上好宣紙。

雍理接過,幾下展開,在明媚陽光下瞧了個分明。

雍理:“……”

下一瞬,宣紙被撕成碎片,元曜帝震怒:“梁銘這狗東西!”

紙片落下,若是拼湊在一起,能看到是一張繪制得極其用心、十分美麗的小像。

畫中人明眸皓齒,顧盼生輝,若非一襲紅妝,分明就是大雍的皇帝陛下。

準确點說是十六歲的元曜帝。

子難輕聲道:“還有一封暗信,被攔下了。”

雍理轉頭:“入了沈府?”

子難應道:“是。”

雍理:“…………………………”

媽的,梁死狗你不得好死!

子難斟酌了一下:“雖無法探明信上內容,但……”

雍理氣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那狗東西肯定不說人話。”

子難:“沈相那裏……”

雍理豁然起身:“随朕去趟沈府!”

沈府。

沈争鳴随便用了點午膳,別院的老仆來請他。

沈君兆神色冷淡:“父親近日可好?”

那老仆是貼身伺候沈争鳴的:“老爺體安,只是許久不見少爺,想您過去一敘。”

沈君兆放下手上案卷,盯着那老仆。

老仆以為沈君兆又要随便找個由頭推了,誰知沈君兆竟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去看看父親。”

老仆一驚,忙道:“少爺這邊請。”

短短三年功夫,在朝上呼風喚雨的開國首輔,居然卧病在床,如此憔悴,着實令人唏噓。

沈争鳴老了許多。

今年他不過四十有九,比朝上許多老東西還要年輕幾歲,可他卻白發蒼白,雙目渾濁。

與他相映的是玉樹臨風的新任首輔,他的獨子沈君兆。

曾經,他一鞭子抽下來,沈君兆只有垂首受着。

此時,他再也沒力氣執鞭,而沈君兆擡擡手指就可以讓他魂歸西天。

“孽畜!”沈争鳴見着沈君兆,張口便是怒罵。

沈君兆神色平靜:“夏日炎熱,父親仔細熱風。”

沈争鳴胸口起伏,也不顧周圍有人:“大雍初定,你莫要為一己私利,禍亂天下!”

“禍亂天下?”沈君兆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難道我不配掌了這天下?”

一句話堵得沈争鳴直喘粗氣:“孽障,孽障!”

沈君兆諷刺地勾了下嘴角:“是,我比不過雍理。”

沈争鳴氣得面色蒼白:“你怎還有臉提他?理兒那般待你,你卻不知好歹!”

沈君兆眸色沉了下來。

沈争鳴似有些神志不清:“畜生……畜生,你竟對理兒生出那般龌龊心思,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你明知……哈……哈……好在蒼天有眼,你這輩子也別想……別想……”

沈君兆豁然起身,冷淡的嗓音透着絲讓人心驚肉跳的偏激:“父親不是最了解我嗎?”

沈争鳴像被勒住喉嚨,急促喘息着。

沈君兆笑了下,俊美無雙,眼眸似冰:“得不到,才要毀了。”

沈争鳴抓起手邊的茶杯砸向他:“瘋子!你這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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