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曾幾何

是我, 不是臣。

這樣的自稱,雍理多久沒聽到了?

可在這樣的情況下聽到,他寧願自己耳朵聾了!

征伐六州, 的确能斷了梁銘的狼子野心,甚至還能一舉滅了前朝餘孽的癡心妄想, 若是再強勢一些,順道收了那些擁兵自重的各地總兵,整合軍備,鞏固皇權, 任世族再張揚跋扈, 也得俯首稱臣。

屆時雍理恩威并施,徐徐圖之, 重定國策,才能真正開大雍百世昌平!

雍理不心動嗎?

心動……

可是不行!

這絕不是信任與否的問題, 沈君兆想反了他, 大可不必舍近求遠, 去征伐什麽六州蠻族。

以沈君兆的心計, 玩弄十個梁銘都不在話下,梁狗還想與他「結盟」?怕不是要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單單是沈君兆借着梁銘的勢,以他這把刀搞個暗殺, 雍理那些暗衛就攔不住。

屆時皇帝被蠻族暗殺, 又沒有留下子嗣,沈君兆是抓雍珠上位當個傀儡,還是直接自己登極改朝換代, 都沒人敢多說半個字。

便是烏弘朗……

哦,老烏十有八九得給他陪葬。

如此簡單的造反路不選,沈君兆去讨什麽六州蠻族!

不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 雍理絕不允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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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理立刻道:“大雍初定,百姓們好不容易緩過勁,不能再給他們增加負擔。”

沈君兆:“糧草物資一事,臣自有主張,不會動了國本。”

雍理心一緊:“那也不行,征兵入伍,将士百萬,要讓多少婦孺徹夜痛哭?”

沈君兆:“由臣領軍,在役兵卒夠用。”

旁人說這話像胡鬧,偏就沈君兆說了讓人無力反駁。

雍理絕不會松口:“在役兵卒也是各家棟梁支柱。”

沈君兆眸色微沉:“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們若連此覺悟都沒有,大雍千萬軍備養他們有何用?”

雍理:“…”

話到這,說不下去了。

但元曜帝還有個看家本領——耍賴。

“我不管,你休想離了朕!”

雍三歲重現江湖。

沈君兆:“…”

雍理抱胸而立,身高颀長俊美,神态嘛,至多三歲半。

沈君兆原也沒想過他能立時答應。

何況征讨之事也不在這一時,屆時萬事俱備,雍理攔也攔不住。

正如三年前,他攔不住他那般。

“陛下一夜未歇,這會兒倦了吧。”沈君兆深知如何對付雍三歲。

“朕年輕力壯,三日不睡也沒妨礙。”雍理不困才有鬼,他上眼皮親下眼皮,離當場睡去最多兩口氣。

沈君兆輕聲道:“臣到底是比陛下虛漲一歲,竟覺得十分困倦。”

雍理:“!”

沈君兆眼睫垂着,透白的面龐似乎真有倦意。

雍理心一晃悠,便有點好了傷疤忘了痛:“你……你……”他還是惦記着沈君兆的胳膊,不敢過分撩他,生怕他又氣不過了折騰自己。

誰知沈君兆竟說:“不如一起用了午膳,歇個晌午?”

雍理:“…”

操,天上要下刀子雨了嗎!

這要是不順杆爬,雍理明天改姓蠢!

“趙泉!”元曜帝生怕自家丞相反悔,忙喚人準備午膳。

趙泉小跑進來,行了福禮:“陛下聖安,沈大人午好。”

雍理吩咐他:“午膳擺在長心殿,朕要與沈相把酒言歡。”

趙泉:“!”

把、把什麽,言、言什麽!

趙總管幾乎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刑場擺在長心殿,朕要賜毒酒給這佞臣賊子!

雍理:“愣着幹什麽!”

趙泉哆哆嗦嗦應下,離殿時都是順拐的,也是雍理心情好不計較,要不單單趙泉這殿前失儀就能罷了總管之職!

實在不怪趙泉胡思亂想,時至今日,誰不知帝相關系僵到冰點?誰不知國之将亂天之将變?誰不知這倆帝國最尊貴的年輕人勢如水火,不可兩立?

如今竟要一起用膳。

趙泉實在怕自己會錯意!

可真讓他搞杯毒酒來……

泉總管沒那個本事啊,他雖是禦前太監,可真沒混到與陛下交心的能耐!

總之先備膳,腦子不夠用,全靠聽話湊。

等人出去了,沈君兆板着臉道:“不可飲酒……”

雍理:“小酌一二睡得香。”

沈君兆眉峰微挑。

雍理:“好嘛,朕全聽你的。”

說着就想去纏他手指,好歹是想起他的胳膊,又老老實實收了手。

兩人相談甚歡地去了長心殿,雍理越發覺得飄飄然。

美人計也好,有所圖也罷,眼前的铒不咬,着實虧大發。

只是雍理今日很有分寸,他不敢過分撩撥沈君兆,他很清楚沈君兆胳膊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自己收着點就不會刺激到他。

既談不了情愛,能這般說說笑笑也是天大的慰藉。

宮裏的膳食自然是一頂一的好,禦膳房的廚子全是精挑細選的大家,一輩子為的就是皇帝的這一口飯菜,如此匠心獨運之下,必然可口美味。

只可惜人是個奇怪的生物:終日吃糟糠,偶爾咬一口肉,只覺唇齒留香,人間美味不過如此;若每日都能吃上這口肉,不出三五日便沒了這香氣,只覺乏味無趣。

禦膳房的美食之于雍理便是這口每日都能吃上的肉。

味道不錯,十分香糯,可惜吃膩了。

所以他才總想着東臨軒。

“哪日我們再去一趟東臨軒?”雍理看沈君兆。

沈君兆給他布菜:“梁銘不日入京,陛下莫要再出宮。”

雍理:“天子腳下,他敢動朕!”

沈君兆:“杜景修呢?”

雍理:“…”

行吧,梁銘狗歸狗,好歹腦子很正常,杜景修就不一樣了,早就是半個瘋子。

若是給他逮着能和雍理同歸于盡的機會,他絕不會猶豫。

沈君在給他布菜,他也給沈君兆布菜,反正二人都知道彼此最愛吃些什麽。

雍理又道:“這宮裏的飯菜,十年了也還這個味。”吃吐了好嗎。

沈君兆:“…”

雍理瞥他一眼:“沈府的廚子有換新的嗎?”

言下之意,換了新的不請朕嘗嘗?

沈君兆不接他的話:“沒換……”

雍理總有話講:“不換才好,老王頭做得那道荔枝肉,着實美味!”不換朕也想嘗嘗。

沈君兆:“陛下若喜歡……”

雍理以為自己得逞了,想着去不成東臨軒能再去沈府也不錯,前日他只顧着去生氣了,都沒好好玩玩。

就聽沈君兆把話說完了:“臣明日便讓他入宮伺候。”

雍理:“…”

沈君兆往他碗中夾了塊翡翠玉蘭,嘴角溢出幾不可察的笑容,聲音更是難得溫潤:“近日首京魚龍混雜,陛下莫要以身試險。”

哪怕是加重城防,但入京朝賀的外族太多,沒那麽容易理清。

雍理心裏想,你若是喂朕吃飯,朕就老老實實待宮裏哪都不去。

可惜話到嘴邊,他想起沈君兆的胳膊,又強壓下念頭,只字不敢提。

“歇着吧……”雍理心疼他胳膊,道,“朕又不是三歲小孩,哪用得着你布菜。”

沈君兆頓了下,沒有堅持。

雍理自己倒是給沈君兆布菜布得很勤快,他雖絕口不提胳膊的事,甚至都沒有把他當成是受傷之人,但行動舉止間,全都照顧到了。

既給足了沈君兆面子,顧忌着他的敏感多思,一舉一動暖到了他心坎裏。

沈君兆又熨帖又難受,時刻提醒自己差不多就行了,這無異于飲鸩止渴,卻又無力掙脫,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深陷泥潭。

用過午膳自然不能馬上歇息。

沈君兆怕他積食,道:“禦花園涼快,臣陪您手談兩局。”

雍理癟嘴:“你讓朕四子,朕都得絞盡腦汁才能贏,不來!”心情如此美麗,何必自讨其辱。

沈君兆頓了下:“那……”

雍理也不耐煩出去曬太陽,眼尾瞥到奏章匣子,懶上心頭:“子瑜不如陪朕看折子吧!”

沈君兆:“…”

雍理順勢要牽他手,好在這一品朝服袖籠寬,攔了他一下,讓他醒神有了分寸:“莫慌,朕昨晚看了許多,剩下沒幾份,你且給朕念一念,全看完晌午也能歇得久一些。”

他這話也是巧妙,故意提一提自己昨晚的事,惹得沈君兆心軟——

昨晚雍理如何一邊紅着眼眶一邊批奏折,如何蹲在地上孤零零寫批語,如何勤勤懇懇地用政務來麻痹自己,沒誰比守了一夜的沈君兆更明白。

雍理這性子沈君兆又是何嘗不知?

平日裏最是好說話,萬事都想得開,天塌了都能笑一笑道一句:“別怕,有朕在。”

這樣明朗如朝陽的人也是會難過的,他難過了十分與衆不同,不哭不喪不怨人,只是更加勤奮刻苦,待自己更加嚴苛,那些撒嬌賣乖全然不見。

兒時是他抄寫了數十遍的字帖,今日是一口氣批完的數百份奏章。

沈君兆輕嘆口氣,低聲道:“那臣逾矩了……”

桌案上的奏章十有八九都是在內閣過了一遍的,可一旦放到了帝王書案上,旁人就輕易不可碰。

子難可以看是因為他本質是內臣,沈君兆如今何止是外臣,更是能撼動帝王根基的權臣,按理說該避嫌。

雍理靠坐在座椅中,眉眼舒展:“莫要多費口舌,朕聽着了。”

沈君兆得他賜座,就在他身旁,此時他拿起了最上面的折子,緩聲念了起來。

雍理聽着聽着便有些迷糊。

曾幾何時,他與沈君兆書房嬉鬧,一份折子能看上小半時辰。

如今沈君兆的聲音比少年時成熟且迷人,卻離着他越來越遠。

倘若時光倒流,他寧願停在那一無所有日子。

他一無所有。

沈君兆也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何懼天高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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