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換此生
屋裏還有癫狂的沈争鳴。
雍理待他的心情着實複雜, 敬慕他,也怨怼他;體會過他的慈愛忠誠,卻也見識到他的薄情寡義;信重他一顆心全為大雍, 無私且高尚,卻又在親政的日日夜夜裏感覺到了他的自私與迂腐。
可無論如何, 無論怎樣,雍理到底是不忍見他落魄至此。
沈君兆點了沈争鳴的昏穴,年邁的老者倒地,不像睡着倒像是一命歸天。
雍理:“…”
沈君兆垂眸:“他沒死……”
雍理啞聲道:“朕知道……”
短暫的靜默, 屋裏似乎只有燭光在搖曳, 讓人難辨此處是何地,此地是何時, 此人又是何人。
三年……
漫長、痛苦、煎熬、不知所謂的三年。
雍理想到這三年,便是剜心之痛。
沈君兆:“這屋子悶熱, 陛下請來正院。”
雍理垂下眼睫, 應道:“好……”
沈府于他來說其實是有些陌生的。
不提他和沈君兆互不理睬的那一年半載, 便是後來正常說話, 也不可能像兒時般任性登府。反倒是近來,李義海一通胡鬧,惹得沈君兆動怒, 他不許他立後, 他明顯吃醋,他與他站在一起對抗梁銘……
種種一切給了雍理幻想,讓他得寸進尺, 偷偷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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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過如此,三年時間,也不過是來過這麽一兩回。
何止陌生, 簡直是毫無印象。
沈府有這麽冷清嗎?這個百年世族有這麽人丁稀薄嗎?這座富麗堂皇的宅子是這麽蕭條寂冷的嗎?
他隐約記得兒時見過的沈府,氣派非凡,不像如今,比那苦修的寺廟還要清寒。
正院沒比別院好多少,沒有伺候的人,沈君兆挽了長袖,親自煮茶。
茶香清爽,玉杯無暇,沈君兆冷淡的側顏更是風華無雙。
寂夜、清茶、心上人。
本是雍理夢中渴望的景象,此時卻如墜深淵,只覺陣陣寒涼透到嗓子眼,似乎一開口湧出的全是涼氣。
輾轉難眠的時候,雍理想過很多。
人總會變,年少情意一夜全忘,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情熱時的海誓山盟,又怎能當真?
他與沈君兆也不過厮守那半載,之後分別一年,許是沈君兆明了前路艱澀,不願與他同行,也是情理之中。
況且他在首京時,沈君兆不通政事,不染權謀,雖聰慧卻純粹,猶如一張幹淨的宣紙,通透明亮;他走了一年多,沈争鳴又纏綿病榻,沈君兆不得不走到人前,撐起偌大個沈家乃至整個大雍。
時間的長短和人生的廣度是沒有必然聯系的,這短短一年的磨砺,足夠讓白紙染墨,讓純粹消弭,讓人一夜長大。
權力有多迷人,自古以來已經有無數人用鮮血驗證過。
尤其沈君兆那般聰慧要強,習慣了千呼萬擁,又如何甘心臣服于他。
雍理以為是這樣的,他也只能想到這些。
無非是年少情深不值一提,無非是權利永恒情意短暫,無非是長大了覺得這段與世人不容的路太難走。
夜深人靜,心痛難耐的雍理會安慰自己:好歹他的昭君是痛快的。
可如今……
他知道了真相,一個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接受了又只剩無望的真相。
他們是兄弟,他們是血脈至親,他們是哪怕不顧性別都無法在一起的兩個人。
所以沈君兆不是不愛他,不是不要他,不是忘了他,更不是變了。
所以沈君兆這三年并不痛快,并不解脫,并沒有找到真正想要的。
雍理也分不清是哪一點讓他心更痛。
他只覺得荒謬,荒謬至極。
血緣關系——世間最最親密的關系,竟可以把兩個人推得這麽遠。
沈君兆給雍理倒茶,翠色的嫩芽飄在瓷白色的碗底,像落在茫茫海洋中的一葉扁舟,無依無靠。
雍理問他,為什麽不告訴他。
怎麽說……
他要怎麽告訴雍理?
說了之後呢……
只能讓雍理像這般失魂落魄地坐着,仿佛失去了一切,仿佛了無樂趣,仿佛再無光明。
他寧願雍理以為自己野心勃勃,以為自己貪慕權勢,以為自己狼子野心,也不願雍理以為他心悅他。
注定的無妄,要下地獄的罪孽,萬夫所指的腌臜,永留史書的恥辱。
怎能落在雍理身上。
雍理沒了沈君兆,還有無數的理想抱負,還有很多真誠追随他的人,還有他熱愛的大雍子民。
既如此沈君兆哪會拖他下地獄,哪會讓本該名流千古的一代明君淪為史書笑柄。
龍陽之好,尚且能寫為笑談。
兄弟亂倫,只有罪孽深重。
解不開的結,打不開的鎖,破不了的命運牢籠。
沈君兆只願雍理能夠置身事外。
情情愛愛的,時間久了也就淡了,更何況天底下優秀的人那麽多,仰慕雍理的人那麽多,他貴為天下之主,總能覓得良人。
只要他不纏着他,只要他放過他,雍理總會忘記那段短暫的年少情分。
所以沈君兆怎麽可能告訴他?
此生此世,便是臨近忘川,他也不會将這話說出來。
他們是兄弟這件事,他永遠都不會宣之于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茶涼了倒掉,新煮的又涼了……
茶香飄滿廂房,兩個人卻連看對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終究,還是雍理開口了:“确定嗎?”
熬了一天一夜,他的嗓音不複清朗,滿是疲倦沙啞。
沈君兆:“這三年,我沒有一天不再确定此事。”
雍理的心便如之前的冷茶,在夏夜裏也能涼成一灘冰水。
其實哪裏用問?
以沈君兆的謹慎,恐怕在剛得知就會去徹查。
沈争鳴沒必要作假,沈君兆是他兄弟這件事,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沒有絲毫益處。
于雍理無益,于沈争鳴無益,于大雍江山更是毫無益處。
沈君兆也不是那種旁人說了就信的性子,他多疑謹慎,這般剜了心肝的事,他怎麽可能不從頭到尾查一遍。
若非板上釘釘,若非毫無餘地,若非事實真相就是如此,他怎忍心讓他這三年過得心如刀割。
雍理努力壓着情緒,努力克制着胸腔裏的劇痛:“說來聽聽……”
沈君兆:“…”
雍理閉了閉眼:“全告訴我,阿兆,求你……全告訴我。”
這帶了哭腔的聲音讓沈君兆攥緊了拳頭,他口腔裏溢出鐵腥味,卻毫無所覺:“你禦駕親征時……”
肯定是那時候,一切的一切都是從禦駕親征開始的。
而那場禦駕親征,本就是沈争鳴一手策劃。
他當時不懂:為什麽沈争鳴為了他可以舍棄親子,為了大雍可以連親生骨肉都奉獻。
現在他明白了。
哪有親子,哪有親生骨肉,哪裏是奉獻。
沈争鳴根本是一舉兩得,永絕後患。
雍理擡起小臂,擋住了眼睛:“阿兆,如果可以我願意和你換了此生。”
既是兄弟,為什麽只有他是先帝親子,為什麽只有他繼承大統,為什麽只有他站在太陽底下。
他的阿兆何其無辜。
上一輩子的事憑什麽落在他身上?
幼時被虐待,年少被苛待,在遇到他之前,沈君兆甚至不知道擁抱是這麽溫暖這麽美好的事。
十多年的與冷待還不夠嗎?
為什麽還要繼續折磨他。
他究竟欠了沈家什麽,他究竟欠了雍家什麽,他究竟欠了這世道什麽!
他的阿兆,究竟有什麽錯!
怎樣的出生,是他可以選擇的嗎?
為什麽一切的罪孽全落在他身上!
雍理擋着眼睛卻擋不住滾滾落下的眼淚。
沈君兆心疼得聲音直打顫:“你別哭……”
雍理也不想哭,可是他的阿兆不會哭——心裏再難受,身上再痛苦,沈君兆都不知道該如何表達。
除了隐忍,就是背負。
除了沉默,就是承受。
雍理輕吸口氣,悶聲問他:“你還記得元曜六年的萬壽節嗎?”
沈君兆一怔,眼眸垂下:“嗯……”
何止是元曜六年,從元曜初年,從第一眼見着雍理那一刻,他就再沒忘記過他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
開心的、難過的、幸運的、不甘的。
哪怕蜜糖化成毒藥,也不舍得忘記分毫。
元曜六年的萬壽節,沈君兆為他建了如今的萬澤雨幕亭。
那時候雍理還沒上戰場,他一身內勁功夫雖遠不及沈君兆,卻也是難得的好手,以他的帝王之尊,身邊高手如雲,有這般身手已足夠用。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帝王更是千金之軀,哪會有什麽兇險之事。
便真有了致命的災禍,也已不是武功身手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那時雍理沒傷了身體,雖也煩死了首京的炎炎夏日,卻不會像現在這般畏懼。
他至多是煩透了,既煩這天熱,更煩沈君兆不與他同塌而眠。
那時他們剛剛互許心意,雍理本就是個粘人的性子,自那次從沈府回宮,逮着空隙就要讨個親親。
沈君兆哪裏拗得過他,一不留心被他拖到角落裏,再落進他一雙亮晶晶的眼睛裏,早被惑得神魂不知。
等雍理推他,沈君兆才恍然回神。
雍理面紅耳赤,直喘氣:“是不是你功夫比朕好的緣故?”
沈君兆幾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只覺得他這副模樣太好看,比那十年一日于夏夜暫放的昙花還要令人挪不開視線。
雍理不滿道:“朕同你說話呢!”
沈君兆輕聲應道:“嗯……”
雍理碰碰他鼻尖道:“朕剛說,是不是因為你功夫比朕好的緣故,所以每次都是朕喘不過氣,你反倒什麽事都沒有。”
沈君兆這才明白他在說什麽,登時心熱得厲害,握住他腰的手不禁用力。
雍理離他更近了,順勢軟聲央他:“你今晚留在宮裏陪朕,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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