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守護你
朝會鬧到最後, 也只是沈君兆孤木難支,他再怎麽對抗,又如何抗得過這滿朝文武。
禦駕親征的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下朝後沈君兆一直陰沉着臉, 落向沈争鳴的視線若為實質,此時這位當朝首輔只怕已經千瘡百孔。
雍理心疼自家昭君, 卻也沒機會安撫他。
禦駕親征不是小事,之後要确定的事務繁多,雍理連午膳都是匆匆用過,禦庭殿的小會就沒停下來過。
等到終于有了空閑, 雍理想和沈君兆說說話, 沈争鳴行了個禮:“臣有事請奏……”
雍理懂他意思。
若是可以當着沈君兆的面,沈争鳴根本無需再請奏, 本就說了一天的話,哪還用再強調, 無非是要支走沈君兆。
沈君兆也明白, 但他不走。
沈争鳴窩火一天, 看向他的視線更冷:“少傅還有事?”這稱呼全是諷刺。
沈君兆擡眸, 視線比他還冷,眼看着父子二人要撕起來,雍理忙道:“子瑜!”
沈君兆斂了視線:“陛下……”
雍理找了個借口:“昨日那帖子朕很是喜歡, 聽聞沈府還有其他孤本, 不如你給朕拿來看看。”
沈君兆:“…”
沈争鳴當即發怒:“陛下的吩咐,你沒聽到?”
雍理不樂意了,兇什麽兇, 他家昭君他成日千哄萬哄,怎麽給到沈争鳴就沒句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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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兆卻是留意到雍理的神态:“臣領旨……”
雍理便又道:“快去快回,朕等你。”
只這一句話, 到底是讓沈君兆沉了一天的面色好看許多:“臣定速去速回。”
等沈君兆走了,沈争鳴還說道:“陛下切莫太縱着他,仔細他恃寵而驕。”
雍理:“子瑜是最知情懂禮的,沈相不要再苛求他。”
沈争鳴的不滿已經毫不掩飾:“若是知情懂禮,又怎會終日留在宮裏,行些媚上……”
雍理沉下臉:“沈相!”
沈争鳴意識到自己失言,忙告了罪。
雍理也不好發作,一來這畢竟是沈君兆親父,他愛沈君兆,便不願他與家人如此僵持;二來他有心套話,不願在此時惹火了沈争鳴,以生變故。
不提沈君兆,沈争鳴和雍理還是可以好好說話的。
宮人全部退出去,沈争鳴終于把今日所為事無巨細地交代給雍理聽。
禦駕親征的利弊十分明顯。
大雍初成,國運綿延,斷沒有狼狽到不得不皇帝親征的地步。
此時沈争鳴建議雍理禦駕親征,為的只是揚君威。
不是揚國威,而是君威。
不是震懾六州,而是震懾朝堂。
雍理過了今年萬壽已經十六整歲,雖未及冠卻已經是少年英姿,朝氣勃發。
尤其這個把月,雍理在許多事上都展現了國君的果決英凜,遇刺一事後的布局更是彰顯了帝王權術。
沈争鳴想借禦駕親征為雍理立威。
若能凱旋歸來,民心所向的元曜帝,誰敢不服!
大雍本就是馬上得天下,這幫世族當年震懾于先帝英武,如今太平盛世了心思複起,若是讓他們見識到雍理的神勇,他們這些蠢蠢欲動的小心思就會逐漸淡下去。
沈争鳴也有足夠的時間放權,等雍理回來,他這邊又沒了繼承人,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攪亂世族布局。
沒了龍頭,潰散也不過時間問題。
只要沈君兆一死,雍理定能收複這幫誰都不服誰的老東西。
世家是除不盡的,唯有逐步瓦解。
而禦駕親征就是第一步。
說這些時,沈争鳴自然沒提到要犧牲沈君兆,他只向雍理分析其中利弊。
這些雍理都懂,甚至是他早就徹夜琢磨過的——世族盤根錯節,打斷骨頭連着筋,不是能快刀斬亂麻的存在,他本就盤算着日後沈相退下,總歸是沈君兆接過這堆爛攤子。他與子瑜心意相通不分彼此,也不會誕下子嗣,只要時間夠久,慢慢得總能降服了這些所謂世族。朝政治理無非是個制衡,有他和子瑜搭檔,事半功倍。
都是些漫長活計,一眼望去十數年的大盤算,怎麽沈争鳴如此急躁。
直到沈争鳴把易容的事說出來。
“陛下是斷不能去親征的,臣如此篤定地奏請此事,是另有計劃。”
雍理:“怎講?”
沈争鳴:“由犬子代陛下出征。”
雍理心咯噔一聲,只覺血液逆流,全擠到了頭頂,震得他有些恍惚。
沈争鳴繼續道:“陛下莫怕,你與犬子身量相當,又是打小一起長大,他對你最熟悉不過,再有這,由他替你,輕而易舉。”
雍理好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沈争鳴知他看重沈君兆,怕他不忍心,又道:“子瑜雖說有些沖動任性,但那身功夫陛下是知曉的,別說是坐鎮後方統領千軍,便是只身潛入敵營,也定能完好無傷。”
沈争鳴的身手他知道,他比誰都清楚。可他同時也知道,在刀槍無眼的戰場上,一個人的功夫深淺關系不大,沈君兆可以以一敵百,甚至以一敵千,可他如何能以一敵萬乃至以一敵十萬百萬!
潛入敵營,還完好無損?
戰場豈是兒戲!
這般哄人的話,三歲小孩也不會相信!
雍理手心手背一片冷汗,心更是涼透了。
他知道沈争鳴對沈君兆不喜,知道他們父子二人不和,也知道從小沈君兆就受盡虐待。
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父親,一個父親會心狠到這般境地!
先周的樂羊啖食親子還有些無可奈何的取舍。
沈争鳴這算什麽?
完全是将兒子推入火坑,不僅要他死,還讓他死無全屍!
雍理不禁又想到——
為什麽沈争鳴會讓沈君兆伴駕?為什麽沈争鳴會放任他們親近?為什麽沈争鳴這麽不喜沈君兆,卻任由雍理與他形如兄弟?
難道就為了此時此刻嗎。
為他禦駕親征,為他鋪路,為他去死。
是啊,自幼被淩虐長大的沈君兆,對任何溫暖都無法抗拒。
這五年,雍理對他的每一分好,他都視若珍寶,小心守護。積攢到現在,哪怕沈争鳴直白地同沈君兆講:“你願為陛下獻上性命嗎?”
沈君兆恐怕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易容術再厲害,也不過是相似。
唯有朝夕相處的兩個人會越活越像。
天底下無人能扮成雍理,只有沈君兆可以。只有與雍理朝夕相處,将他刻在眼裏,印在心底,裝進靈魂深處的沈君兆能做到。
雍理越想越是頭皮發麻,沈争鳴……沈争鳴為何要如此殘忍。
難道他生下沈君兆,就為了讓他成就……成就他嗎!
怎麽會有這樣的父母?
怎麽會有這樣的瘋子!
彼時的雍理并不知道沈君兆的身世,他只是難以想象這是一個父親會做出的事,難以想象這背後有多少泯滅人性的殘忍偏執。
沈争鳴:“陛下?”
雍理猛地回神。
沈争鳴蹙眉道:“行大事者,萬不可有婦人之仁,況且子瑜是臣的親子,臣難不成會将親子推入豺狼虎穴?”
雍理只覺心驚肉跳。他渾身冷涼,卻還要在面上扯出一個微笑:“朕當然明白,朕只是……只是太過感動,有沈相和子瑜這般的忠貞不二的賢臣,朕何德何能!”
他說着這樣的話,仿佛靈魂與分離——嘴上字字句句,滴水不露;心卻像被人剁成爛泥,疼得連喘氣都難過。
沈争鳴松了口氣:“陛下明君賢主,臣等理當赴湯蹈火。”
雍理強壓着情緒,努力讓思緒轉起來。
他不會犧牲沈君兆,他不會讓沈君兆死,他一定能夠護住他的阿兆。
“那……”雍理鎮定道,“那,沈相可否給朕瞧瞧?”
沈争鳴猶豫了一下。
雍理道:“朕若要留在首京,是不是得扮成子瑜的模樣?”
沈争鳴:“自然如此……”
雍理又道:“既如此,咱們還是提前試上一試!”
沈争鳴道:“只是那做起來極難,工匠趕制了五個月,才成了這兩幅。”
雍理:“事關重大,沈相還信不過朕?朕自會好好保護此等奇物。”
沈争鳴還有些猶豫。
雍理聲音已經徹底平穩下來:“子瑜那裏,朕希望能親自說與他聽。”
沈争鳴眉峰一揚:“他不會拒絕……”
他說這話只讓雍理恨得想一刀捅死他——是啊,他的阿兆不會拒絕,所以你就讓他去送死!
雍理輕吸口氣,壓着心口絞痛:“只是此事到底是要委屈子瑜,還是由朕親自說與他聽好一些。”
沈争鳴猶豫了一下。
雍理索性道:“近些日子,朕瞧着子瑜同沈相有些許龃龉,雖朕明白你們父子同心,可是此事實在重大,還是要更穩妥一些。”
這話無疑點醒了沈争鳴,自從領了差事,沈君兆翅膀的确硬了,他雖深知沈君兆不會拒絕此事,但由他出面很可能激怒了那孽障,回頭适得其反,反而不美。
若由雍理去提,自是最好不過。
——那孽障如果連雍理的話都不聽,可真是禽獸不如了。
沈争鳴便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給陛下了。”
雍理點點頭:“交給朕便是……”
砰地一聲,茶杯落地。
沈君兆饒是猜到一些,也沒想到是這樣:“所以,當時本該是我去戰場。”
他還有什麽不懂的?
要了易容術的雍理将計就計,一面騙着沈争鳴,一面哄着他。
他巧用兩張面具,先裝成沈君兆的模樣出現在沈争鳴面前,再帶上那一副「雍理」的面具,扮回自己。
而沈君兆……被他哄在宮裏,閉門不出。
沈争鳴以為出征的是沈君兆扮成的雍理,實際上就是雍理!是沈争鳴聰明反被聰明誤,沈君兆能夠僞裝成雍理,雍理又如何不能僞裝成沈君兆?這世間還有誰比他更懂沈君兆?他裝成的沈君兆,沈争鳴根本看不出來。
而沈君兆以為雍理此行只是虛張聲勢,不日就能回來,他要留在宮裏,看住烏弘朗等人,省得雍理不在,他們好不容易扶持的勢力功虧于潰。
可其實……其實……
沈君兆到底是失态了,無法言語的悔恨擠滿了胸腔——他忘了兩人是兄弟,忘了他們是血親,忘了這人是他此生不可碰——他一把握住雍理的手:“若是我去了,你就不會……”不會九死一生,不會遭到蠻族折辱,不會落到如今這般夏日畏熱,冬日懼寒,連狩獵都只能坐在馬車中的境地。
雍理啞聲道:“可是你會死……”
沈争鳴根本沒想讓沈君兆活着回來,雍理的九死一生不是來自蠻族偷襲,而是內部黑手。
是沈争鳴的人接了暗信,刺殺「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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