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一場雪

子難接應到了雍理, 他們逃了整整一夜,終于在筋疲力盡之下趕到了大雍境內。

雍理看着懷中面色蒼白的少女,聲音沙啞:“子難, 救救她,請救救她!”

少女身上的箭沒法拔出, 一路上也只是砍斷箭柄, 留了箭尖在肉裏,生怕一動就會大出血而死。

這般說着的雍理,其實已經絕望。

這麽重的傷, 颠簸這許久,怎麽還可能活着?

彥君玥已經死了。

這個救了他命, 這個不畏生死阻止人炮制成,這個挽大雍三十萬将士性命于深淵的少女, 死了。

雍理眼眶通紅地看向子難, 猶如他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哪怕抓住也是無用, 卻不願放棄。

子難嘆氣:“陛下……”

雍理知道他要說什麽, 打斷道:“救她, 救救她。”

哪怕無望, 哪怕不可能, 他也企盼着奇跡降臨。

為什麽他遇到的這麽好的人, 總是命運如此可悲。

他不是天子嗎,為什麽他身邊的人——娘親、沈君兆、彥君玥都如此命運凄苦!

子難不忍再刺激他,低聲道:“貧僧盡力而為。”

雍理忙讓開:“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 盡管說。”

子難點點頭,不抱希望地搭脈,半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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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理大氣不敢喘, 心也像凝固了一般,生怕子難搖搖頭,生怕彥君玥芳魂已逝,生怕一切都不可挽回只留遺憾。

子難皺了皺眉:“很奇怪。”

雍理心仍舊是死死提着:“怎麽?”

子難:“按理說她受了這麽重的傷,斷無可能活着,可她心脈仍在,雖然極輕極輕,好像随時要斷掉,卻還在緩慢跳動。”

雍理緊張道:“她沒死!”

子難頓了下。

雍理卻不管那許多了:“只要活着就好,朕定能給她治好病,一定可以!”

子難又細細探了彥君玥的心脈,心中疑惑不減,這是何等異于常人的生命力,簡直是個奇跡。

每一箭都在要害處,雖然沒有徹底貫穿,但也深深埋入血肉,女孩本就瘦削纖細,紙片一樣薄的身體上中了這麽多箭,按理早該一命嗚呼。

更不要提這些箭還淬了毒,毒素入體,怎麽還能有氣息?

也不該說是有氣息,事實上少女已經沒有呼吸了,只是心脈在頑強地甚至可以說是倔強地跳動着。

不肯停下,不願屈服。

似乎對着凄慘的人生有無盡留戀。

為什麽呢?

子難不懂。

子難在雍理的幫助下,給少女拔除了箭尖,他們小心翼翼地折騰了近四個時辰,事後別說雍理了,便是修為高深的子難也是臉色蒼白,額間全是薄汗。

雍理眼看最後一個傷口包紮好,在确定少女那虛弱的心脈還在緩慢跳動後,暈了過去。

子難一驚,給他把脈——只是體力透支,能堅持這許久,不過是憑借着驚人的毅力和執着。

執着。

子難此生見過最執着的人,就是這位兒時玩伴。

執着,人生至苦之一。

雍理偏把它刻進了靈魂。

等雍理再醒來,才有精力問起子難此行情況。

子難交代得非常詳盡,諸如自己如何見到沈君兆,又是如何與他說了雍理的計劃,又是怎樣知曉沈争鳴病重……

雍理聽得怔愣:“沈相病了?”

子難道:“貧僧沒有見到沈相,但沈家已經全權交到沈少傅手裏,朝上大事小事也是他在拿主意。”

雍理心一跳:“阿兆他……”能行嗎三個字沒有問出口。

因為雍理明白,沈君兆一定行,他能做到的事,沈君兆絕不會出差錯。只是雍理難免擔心,沈相這病得太突然,他又不在首京,沈君兆冷不丁挑起大梁,會不會亂了手腳?會不會緊張不安?會不會太過勞累?

關心則亂,雍理恨不能插個翅膀回到首京,回到沈君兆身邊。

子難又道:“陛下的交代,沈少傅全都明白了。”

雍理的交代自然是與軍隊有關,他得回到部隊,他要借機突擊六州那幫不安分的王爵:一來是讓他們熄了胡作非為的心思,別再去想歪門邪道;二來也是給梁銘創造機會——六州好戰派王爵身亡,梁銘想必能順勢把控六州。

雖說他與梁銘結了仇,但梁銘的為人他還是清楚的。

六州交到梁銘手裏,是現有狀況下的最好結局。

大雍無力輻射這偏遠地區,與其讓六州始終處于蠻荒的未開化狀态,不如開民智,起民生,逐漸走向自給自足。

但凡能過上好日子,又有誰樂意連年征戰?

戰争無勝者。

唯有平衡才久遠。

雍理心懷天下,而非稱霸天下。

明君和霸主,他要的是前者。

正事說完,雍理又忍不住問子難:“還有嗎?”

子難:“?”

雍理向來沒臉沒皮,對子難這個兒時玩伴,更加不講究了:“阿兆沒有讓你給朕帶信?”

不等子難開口,雍理又道:“不是官方的文書,是私人信件。”

子難看出雍理的期待,但他這邊的确是沒有任何私下裏的信,他搖了搖頭:“沒有。”

雍理有些失望,不過轉念他又想通了。

他家阿兆臉皮薄,又對子難不熟,未必信得過和尚,私下信件到底是太過冒險,此時沈相病重,沈君兆獨挑大梁,他倆的關系更要謹慎,萬一暴露了後患無窮。

這般一通自我安慰,雍理心中松快了些,只道:“罷了,總之朕很快就能回到首京!”

子難猶豫了一下,到底是沒把對沈君兆的印象說出來。

雖說他與雍理是交心的兒時夥伴,也有同生共死的情意,但他們到底是分別許久,彼此境遇早已不同,有些事他未必清楚,說了也許是錯誤的引導。

況且子難相信雍理的眼光,他既這般信重沈君兆,那他也信任沈君兆。

後來的事就順利多了。

有了沈君兆的信令,雍理順勢回到大雍軍帳,那些毒害他的将領見着他,猶如見了鬼。

偏生雍理是在大庭廣衆之下出現的,身邊還跟了個絕頂高手,他們膽戰心驚卻也沒了再行事的機會。

況且首京傳來沈相病重的消息,沈君兆尚且稚嫩,還在接手一幹事宜,他們不得不偃旗息鼓,另謀計策。

雍理當然不會在此時興師問罪,但他也不會完全不計前嫌,适當敲打後他還需要他們将功補過。

回京?

他要先把六州的鹽、溯、荇、齊、邝五位王爵斬于馬下!

這一仗打了整整三個月。

時間比雍理估算的要長,倒不是這五個六州蠻族有多兇悍,而是雍理執意永絕後患,所以追得很深。

他們若是迎戰,能很快分出勝負,可他們躲躲藏藏,這時間就拉長了。

當然雍理沒有把所有将士都耗在這兒,三十萬大軍糧草驚人,哪怕大雍國力強盛,也不能如此空耗。

六州事要平,白花花的銀子也要省。

雍理在确定沈君兆那邊順利把控世族後,撤了大部分将士,只帶了精英部隊深入六州圍剿五族王爵。

這半個月,子難多次奔波于六州和大雍,給雍理和沈君兆傳信。

雍理起初還忍着,後來是真忍不住了,情書一封一封的,絲毫不避諱子難。

子難起初還詫異,後來見怪不怪,連口谕都可以若無其事地傳一傳了。

相較之下,沈君兆十分沉得住氣,自始至終沒有回過一封信,更沒有捎帶什麽話。

他倆的關系,子難早就知道了,可他還是恭謹守己,除了一些公事,半句私情不提。

子難身為出家人,自然不會多說,反倒是雍理安慰他:“我家阿兆是這樣的,害羞敏感還謹慎,但子難放心,他心裏有我。”

含蓄了含蓄了,分明是心裏全是朕。

嗐,他可真是太想他的昭君了,想得恨不能立刻馬上把六州的混賬王爵一劍捅死。

拖拖拖,拖得他相思成疾,病入膏肓了!

雍理徹底清理了六州的好戰分子,已經是來年秋冬。

斬殺了齊王後,梁銘竟率軍偷襲大雍部隊,雍理一個甕中捉鼈,逮住了這狼崽子。

此時梁銘早已知曉他身份,兩人對峙,年輕的六州聖子後背挺得筆直,雙目直勾勾地盯着雍理:“此戰我輸了,但下次,孤必勝。”

雍理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下次?”

梁銘胸有成竹:“對。”

雍理彎唇:“若朕此時砍了你腦袋。”

梁銘雖跪在地上,卻如一頭桀骜不馴的頭狼,視線奪人:“陛下舍得嗎?”

雍理忽地抽過侍衛佩劍,劍勢如風,落在他頸項旁。

生死一刻,梁銘依舊是直勾勾看着雍理,一雙碧色眼眸裏全是濃濃的侵略欲。

他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大雍君主,知道他不是彥君玥。

但是……全無所謂。

無論他是男是女,無論他是天下至尊還是世間最低賤,無論他是元曜帝還是妍族美人。

他的聖妃,只此一人。

雍理放了梁銘。

目的達成了,戰争結束,他若殺了梁銘,豈非前功盡棄。

雖說放虎歸山,養虎為患,但雍理想要的從來不是自身的利益。

梁銘一統六州,造福的是六州百姓,更是大雍邊境。

此次禦駕親征,加上來去,竟長達一年之久。

雍理歸心似箭,忍不了那些繁文缛節,待到首京郊區,更一時等不得一時。

“子難,你先帶朕入京!”

子難:“……”

雍理求他:“拜托了,有你在朕肯定沒事,再多待一個時辰,朕的命就折了十年!”

子難蹙眉:“陛下不可妄言。”

雍理身側沒人,哪還管這些那些,什麽渾話都敢講。

子難到底是拗不過他,偷偷帶他回了首京,去了沈府。

雍理想給沈君兆一個驚喜,卻萬萬沒想到沈府正門全開,侍仆躬身在側,沈君兆似是早就料到雍理會過來,他一身仙鶴朝服加身,姿态恭謹冷漠,行的是君臣之禮,說的是疏離之言:“臣,恭請陛下回京。”

雍理一怔。

沈君兆俯身行禮,七粱朝帽攬起了烏發青絲,耳畔垂下的淺露襯得面龐白皙清冷。

他的昭君容貌依舊,風華更勝,可雍理的心卻咯噔了一下。

心心念念的人見到了。

他高了,瘦了,氣質越發沉靜,那融入骨髓的世族貴氣,在通身一品朝服下彰顯無遺。

是了。

如今的新任沈相是眼前的年輕人。

是了。

他的昭君已經是萬人之上的大雍首輔。

是了。

他們分開了整整一年,緊緊相依的兩顆心上終究是橫隔了無數看不清卻切實存在的東西。

新的大雍首輔。

新的大雍帝王。

他們重逢在初冬,迎來了大雍的第一場大雪。

雪落得極厚,似乎預示了寒冬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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