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自欺人

雍理被請到上座, 接受了來自沈家的最高規格禮遇。

帝王微服也還是帝王,沈君兆如今掌了沈家,把一切安排得比沈争鳴在時還要穩妥。

雍理一肚子話卻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僅是因為這一圈圈伺候着的人, 也是因為沈君兆的客套有禮。

他們……有這麽生疏過嗎?

雍理甚至懷疑,眼前逐漸褪去青澀的一國首輔, 是不是他的沈君兆?

易|容|面|具可以蒙騙所有人, 卻獨獨騙不了雍理。

是不是沈君兆,他比誰都清楚。

哪怕隔了一年,他也不可能認錯。

是沈君兆, 是沈子瑜,卻不是他的阿兆。

雍理斂了眉眼, 問道:“老沈相身體如何了?”

沈君兆聲音依舊是那般清越動聽:“家父半年前突發心疾,如今已無大礙, 只是病去若抽絲, 還需靜養, 沒法出來向陛下請安。”

雍理:“朕與沈相無需這般客氣。”他這話全是暗示, 沈相是沈争鳴也是沈君兆, 全看他想聽成什麽。

沈君兆垂眸:“能得陛下厚愛, 是家父榮耀。”

雍理心沉了沉。

他興沖沖溜到沈府, 結果是敗興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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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是異常忙碌的半個月, 聖上班師回朝, 要安置處理的事務太多了。

論功行賞不提,單單是雍理如何在闊別一年後重理朝政,已足以焦頭爛額。

他禦駕親征的這一年, 朝上政事已全部移交給沈君兆,按理說沈君兆該留下來事無巨細地轉交給他。

這時宮裏沒了沈争鳴的眼線,他可以輕松和沈君兆說體己話, 好好說下相思之苦。

誰知沈君兆沒給他半點私下相處的機會。

禦庭殿裏始終留有三四位大臣,沈君兆絕不與雍理單獨相處,哪怕是轉交政務,也只是立在一旁,看着大臣們一一向雍理敘述。

雍理找了好多機會,都被沈君兆軟綿綿地擋了過去。

雍理一腔熱血滅了大半,隐隐察覺到不對勁,可他絕不相信沈君兆會變心。

短短一年而已,他們可是相伴六載,連最痛苦最煎熬最無助的日子,都是他們相攜走過的。

更何況他們還許了真心,雖說年少懵懂,卻是情深義重。

他許他不離,他許他不棄。

短短一年,他信沈君兆不會忘了他。

雍理對子難說的話,全是在寬慰自己:“眼下也的确不宜談情說愛,朕剛回來,朝政需要接手,阿兆那邊想必也還在安撫世族,他與朕保持些許距離,對整個大雍來說是好事!”

子難沒說什麽。

雍理越是勸自己越是心慌:“肯定是這樣的,世族盤踞已久,阿兆便是想動他們,也得先穩住,回頭讓他們得知朕與阿兆心意相通,他們一準提防警惕,萬一他們起事,以朕和阿兆如今的勢力,恐怕鎮壓不住!”

子難:“……”

雍理并不需要他接話,他只是要說服自己:“阿兆素來謹慎,可能心裏已經想朕想得不行了,卻還要做足樣子!”

對的,沈君兆向來能忍,比他能忍。

他也得忍住,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一切萬無一失,他與沈君兆才能安枕無憂地在一起。

誰知這一忍,就是整整兩個月。

大雍地處北方,入了臘月後一場雪厚過一場,雍理以前是怕熱不怕冷的體質,如今因那一杯毒酒,徹底傷了根基。

随着入冬,他每晚都徹夜難眠。

屋裏燒着銀雪炭,溫度已經提到了內侍額頭冒汗的程度,可雍理卻仍舊覺得冷。

他裹着裘衣,烤着明火,喝着溫酒,手腳依舊冰涼。冷也就罷了,他還總覺得骨頭縫裏在灌風。

門窗早就關得死死的,再加上這炭火溫度,哪會有風?

可雍理只覺得外頭的呼呼冷風全吹到他身上了。

什麽都不管用,只有冷,冷得骨頭痛。

去年冬天他在六州,也是這般冷,只是那時他每日盯着戰事,冷到骨縫痛也得忍住。

尤其他想到首京的沈君兆在等他,他更加不能因為自己而拖慢進度,只想着快些、再快些回來。

如今倒是回來了,也見着沈君兆了,甚至他順利扶持了自己的勢力……

可這個冬天卻比去年還難熬。

冷得他心都像被冰錐一下下刺着。

子難知他難受:“明日早朝……”

雍理搖頭:“無妨。”

子難蹙眉:“你這夜夜難眠,白日又有一番操勞,身體如何受得住?”

雍理也的确是有些受不住了,他問子難:“有什麽辦法能讓朕踏實睡一覺嗎?”

子難輕嘆口氣:“陛下握住我的手。”

雍理頓了下。

子難解釋:“貧僧給您傳些內力。”

雍理心裏很不是滋味:“若是阿兆在……”

沈君兆的內家功夫更加了得,他可以給他緩解這寒冷,但是……

子難心中罕見地湧起些怒氣:“陛下何必這般自欺欺人!”

只此一句話,雍理面色沉了下來。

子難自知失言,垂下眼眸。

雍理到底是壓住了情緒,耐心道:“你不了解阿兆,子難,他對我很重要,我對他也是極重要的,你信我,他是不會背叛我的。”

他的自稱用了我,因為此時他不是以帝王的身份在說這件事,他只是雍理,而雍理與沈君兆是彼此最最重要的存在。

當局者清旁觀者迷。

子難看得清楚,可惜沒法叫醒裝睡的人。

“陛下,握住貧僧。”

雍理到底是受不住這冷寒之氣,握住了他溫熱的手。

子難扶他躺下,掌心源源不斷地給他灌注着內力。

的确有效,太有效了。

雍理渾身的冷寒被這溫厚的內力中和,凍到骨頭縫裏的寒氣也縮了回去,雖然無法拔除,卻不再層層往外溢,給了他一絲喘息的機會。

磅礴睡意襲來,雍理幾乎是沾枕既睡。

子難起初只是握住他的手,可這陰涼的毒性時不時有漫出的傾向,他不得不挨得雍理更近了些,最後索性側靠在床榻。

雍理累極了,累到意識模糊,他夢裏一直走在冰天雪地,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冰,到處都是冷。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處火源,只想靠近它,再靠近它,哪怕被燙傷了,也想走近它。

火中忽然浮現出一個人,雍理看着他冷漠的視線,只覺得心裏委屈極了:“阿兆……”

為什麽你不理我了。

為什麽你離我這麽遠。

你是不是後悔了?

感覺到雍理被噩夢魇住,子難只能加大內力灌注,輕輕拍他後背,竭力安撫他。

雍理顫抖的身體才逐漸平靜下來,而子難已經将他小心環在懷中。

長心殿外,內侍大氣不敢出一聲,明明迎着森然冷風,額間卻滲出豆大汗珠。

能讓他們如此吓破膽,只因窗下站了一人。

沈君兆仍舊穿着至高無上的一品朝服,戴着彰顯最貴的七粱朝冠,清俊的面龐被寒夜和積雪襯得越發冷白。

他隔着窗戶看着殿內,黑眸無光。

明明有燭火,卻映不進黑眸;明明有炭爐,卻暖不了胸腔。

沈君兆看着雍理和子難,心情異常平靜。

子難是雍理的玩伴,是一起長大的情分,他們相識得比他們還早。

在六州時,也多虧了子難才能護住雍理,才能讓雍理如此順利回京。

沈君兆感激子難,由衷得感激。

也好。

他總歸是無法伴在他身畔,有別人也挺好。

子難知根知底,一心為雍理着想,比他合适。

真的很好。

雍理和他不一樣,他是一束溫暖的光,身邊總能聚集很多人。

優秀的下屬、忠誠的臣子、可以毫無顧忌愛他的人……

這麽多選擇,雍理早晚會忘了他。

畢竟他們那段情意也不過是昙花一現。

沈君兆彎唇笑了笑,轉身離去。

自從雍理回宮,他夜夜守在殿外,夜夜隔着窗戶看他。

今晚他走了,他終究還是遠離了長心殿的燈火,走向無盡的黑暗。

雍理是天下之主,而他只是個低賤的劊子手。

可笑的是,如此相差甚遠的兩個人,竟然是親兄弟。

沈君兆想到此處,只覺無比荒謬。

兄弟,他怎麽可能是雍理的兄弟?

他怎麽能是雍理的兄弟!

然而這大半年,每天每天沈君兆都在尋找過去的真相,而每一個活着舊人都在告訴他一個事實——他的母親是個異族妖女,蠱惑了先帝,生下他。

還有什麽可期待的?

若非背德之罪,命運又怎會這樣懲罰雍理?

他們是兄弟,他們是血脈至親,他們是最不該在一起的人。

罔顧人倫,違背禁忌,只會招來天譴。

他不能忍受雍理再受半點傷害。

沈君兆此生能做的,也只剩這些了——

鏟除所有阻礙雍理、幹擾他、動搖他的障礙。

殺盡所有威脅雍理、傷害他、背棄他的叛徒。

第三個月,雍理終于忍不住了。

政務是忙不完的,事情是停不下的,他只會越來越忙,沈君兆只會離他越來越遠。

天天都能見着人,日日都能說上話,卻越來越陌生,越來越疏離,越來越走向了對立面。

雍理慌了。

除夕宴畢,他叫住了沈君兆。

當着滿朝文武,沈君兆姿态恭敬。

雍理吩咐道:“沈相陪朕去禦花園走走。”

沈君兆垂首道:“天冷,陛下還是莫要……”

雍理不給他推脫的機會:“朕喝多了,出去醒醒酒。”

沈君兆:“……”

雍理徑直走下來,路過他身邊時,低聲道:“不見不散。”

說罷他筆直除了大殿,去了禦花園。

冬日的雨幕亭不再水幕環繞,成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亭子,唯有橫匾上的四個字彰顯不凡。

——萬澤歸雍。

意氣風發的年輕沈相書就的一筆好字,足以傳世。

雍理支走了所有人,獨自一人站在雨幕亭前,等着沈君兆。

他不信沈君兆不來,如果真不來,那他就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來。

子難沒法勸他,只能低聲道:“暖爐拿着吧。”

雍理猶豫了一下,還是收下了。

其實沒用,這暖爐再熱也暖不了他骨縫裏的寒氣,但他不想讓子難太過擔心,所以才收下,捧在掌心。

等了沒太久,沈君兆踩着夜色緩步走來。

雍理擡眸看過去,心竟也被寒氣包裹,一陣涼過一陣。

——自欺欺人。

子難說的沒錯。

他的确在自欺欺人。

可他除了自欺欺人還能怎樣?他如何相信沈君兆會變了心?他如何相信沈君兆會負了他?他又該怎麽接受他心心念念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從地獄爬回來為了什麽?拖着這殘破的身體痛苦活着又圖個什麽?費盡心機攬下皇權又有什麽意義?

江山抱負,理想信念。

怎麽能少了他!

雍理從來都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

其實雍理此刻怕極了,怕得幾乎要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渾身顫抖着,也分不清是因為冷還是怕,也許都有。

可是他這麽怕了,還是啞聲問出來了:“這雨幕亭,還是朕的嗎?”

沈君兆自始至終都沒擡頭,他站在他面前,神态恭謹,卻與他仿佛隔了山海:“普天之下,皆為陛下所有。”

雍理心涼了,聲音顫着:“那……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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