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少年事(肆)
寬闊的庭院裏,不遠處的沈夜正雙手結印默誦咒訣,随着靈力溢散,他周身風氣湧動、衣袂翻飛,安靜閉目的模樣又異常沉靜,薄紅的光芒漸漸将他環繞,下一刻他伸手向前一點,灼目的火焰便攜着呼嘯之聲沿他指尖所向處磅礴噴濺——
與百裏屠蘇的糾葛姑且稱之為前世,這次莫名其妙的輪回,确實令歐陽少恭身上多了些東西,比如前所未有、充沛的魂魄之力,又比如前世他未曾參與過、發生于百裏屠蘇一行人之間的事,仿佛置身于凡世之外、閱讀話本般,皆悉數呈現在他腦海中。
饒是歐陽少恭,也不得不承認人真正的性情無論再如何掩藏,也不免會經由某些言行舉止露出蛛絲馬跡,便如上一世敏銳的紅玉較他人更早察覺他表象之下的違和,“氣場”此詞當真玄妙至極。一人本性為何,一舉一動便都會帶上其獨特的、不可言喻的風格,甚至念同一句咒訣、施放同一種術法,感覺仍因人而異。
少恭自知本身靈力表象溫和沉靜實則暗含迫人尖銳,此刻也能清晰地體察到沈夜的靈力,這一招劫焰燎原焚天灼地,火勢卻并不冒進、沉穩有度,昭示着施術者一顆溫和仁厚之心。
少恭又想起今日早些時候與瞳相談的後續,“方才的故事,我也對沈夜講過。當時,他背對着我站在棺椁前許久不言,我看到他緊握雙拳,正以為他被吓得手足無措,他便淡淡說‘愚忠’。我不知這二字是嘲諷之意,還是對此人落至這般境地感到遺憾,就見他擡手讓這人斷了氣,”說到這裏,瞳的語氣有些微妙,“不錯,不久前這人還是活的,飼養蠱蟲,活體比屍體更易育出佳品。”
長達七年遭受蠱蟲噬體之苦,在初見沈夜之時由他親手終結,甚至未假他人之手——讓對方得以解脫、獨自攬下殺孽,這樣的沈夜作為大祭司之子、下一任大祭司之選,着實有些太過溫柔了。
歐陽少恭心緒百轉千回,移步行至沈夜身畔為他拂去額上細汗,掌心又聚起靈力從他腕部開始一點一點舒緩疲勞的經脈,“我聽聞,你最近忙于查閱試驗上古典籍,所為何事?”
沈夜本是安靜得有幾分乖巧地任憑少恭動作,這一問似是勾起了什麽煩惱,他頓然一怔,矛盾地露出幾分消沉與不甘的乖張,“滄溟……”
歐陽少恭手上一滞,旋即松開沈夜,薄唇抿成直線、狹長的雙眼裏暗光又薄又涼。
雖然獲得尋找破界之法的權利,沈夜之父、現任大祭司仍未完全信任他,怕他居心叵測,試圖讓他将所學傳授于瞳、由瞳判斷利害,并假瞳之手為流月城高層進行診療,然而針灸之術着實博大精深,流月城雖有神農古籍傳承,千百年來與下界人世隔離,所見所聞皆不足以得心應手地運用此術。
醫道最終不過經驗二字,瞳雖資質過人,一時片刻也無法有所參悟。
滄溟罹患絕症已有段時日,再拖下去将更難醫治,“你想救她,因她是你唯一的朋友?那麽你覺得,懷抱着渺茫的希望痛苦地茍延殘喘與即刻死亡解脫,哪一種更适合對待你唯一的朋友?”
沈夜靜靜看了歐陽少恭半晌,短促地搖了搖頭,“滄溟不是師父想的那麽怯懦,不止如此,這流月城中每一個人都不是膽小之輩,他們在濁氣與絕症中掙紮着活了數百年,唯一畏懼的只有死亡。”那雙瞳孔清正凜然,堅定不移,看着竟覺得異常炫目,“所以我想……無論如何也想找到救治之法,不惜一切代價、不擇手段。”
少恭沉默良久,下意識撫上心口,那裏死寂已久,即使上一世萬事成空葬身火海之時,也未曾如此刻這般百感交集,“唯一畏懼的……只有死亡嗎……他們于你皆為無關之人,便是因你獲救,也難有絲毫感激。”
沈夜一怔,似是沒想到他會如此質疑,面上茫然片刻又很快恢複沉着篤定,“我倒是……從未想過收獲感激,只是不甘心、想要滿足讓這個部族活下去的私願。”
“不甘心……私願?呵,當真有趣。”歐陽少恭緩聲沉吟,瞳孔裏的漆黑深不見底,他音色沉冷清冽,又是那種勝券在握般傲慢從容的語氣,“此事你且放心,我若活着,她便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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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話至此,當是一句“多謝師父”,然而沈夜卻并沒有這樣說,他安靜地微微揚起臉凝視少恭,眼中光華流轉,“我在城中發現一處美景,師父今晚能否撥冗,與我同去?”
……
流月城中總是彌漫着沉沉死氣,出了神殿,居住區之外便是一望無垠的皚皚雪原。少恭前幾日與瞳一起出城查看伏羲結界時便已見過此景,那時是在白晝,薄金的日光将潔白無暇的雪野映的熒熒發亮,瞳早已看慣不覺有何奇特,少恭卻是不同。
流月城人久居此地,所見所感正如瞳那樣,因此若被沈夜稱美,定然是別具一格的景致。
那是一處望不到盡頭的巨大冰蓋,腳下是千尺斷層,但那并非一道狹窄的深塹,萬丈冰壁光滑陡峭、仿佛被人從中劈砍而成,筆直矗進大地與崖底無際雪原相接,滿目分明的純白與黑夜,一輪茭潔的明月孤懸其中,恍如端立天際、乘奔禦風,不禁慨嘆天地浩大。
斷層之上,歐陽少恭長身玉立雍容優雅,青絲如墨、容顏清隽,周身氣息沉靜溫文,月光缥缈自長空傾落,将他映得如冰如霜、竟似仙人。
他靜靜閉上眼、緩緩擡手作成撫琴之姿,恍惚間宛如真的有一闕無名之曲自白皙修長的指間奏響,曲聲清長悠遠又磅礴雄渾,超脫生死輪回般的無憂無慮自在逍遙。
便是在這令人屏息的情境中,沈夜不合時宜地開口,“……太子長琴?”
幻象戛然而止,歐陽少恭側目看他,不動聲色道,“哦?你竟知曉太子長琴?”
“是。”沈夜面無表情道,雖然只是短短一個字,并不妨礙歐陽少恭察覺其中微不可聞的冷意。
少恭眯了眯眼,雖仍未露鋒芒,先前溫文爾雅卻已蕩然無存,“你怨恨他?”
沈夜說,“是。”
上古之時,烈山部人因不忍天柱傾塌覆滅的災劫,毅然前往流月城協助女娲補天,如今被困于此遭受飛來橫禍,追根溯源都是太子長琴一時疏忽所致,罪魁禍首,如何不知、如何不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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