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少年事(伍)

歐陽少恭深深凝視沈夜,眸中似乎有些東西也在這漫長的沉默中一點一點被吞噬殆盡。

太子長琴的确有罪,遭受怨恨分明是極其尋常之事,又為何覺得此事若由沈夜來做、便不合常理呢。他心下微哂,周身氣息重新歸于沉靜,仿佛在評說他人,語氣也是一貫的溫穩平和,“我聽聞太子長琴是因識出那作亂黑龍乃往日榣山伴他的水虺,才不慎晃神驚醒應龍鐘鼓致使天柱傾塌——破壞你所回護之物的是昔年親近之友,若是你經歷此事,難道便能确保全無差池?”

“若是我,結果或許仍不會有所改變,”沈夜淡然道,他眸光清正、在寂寂寒夜中愈發純粹凜然,平靜地緩聲陳述,“既然災劫因我而起,無論承受怎樣的刑罰,皆是罪有應得。但已經消逝之物無論如何都不會回來了,不管我怎樣贖罪,那些承受失去的人也絕不能不恨吧。”

“好一個……罪有應得、敢作敢當。”歐陽少恭沉吟着、危險地眯起眼,語氣卻是毫不遮掩的赤誠贊許,“若有一日,你也不幸罹遇魂魄分離、孤寂寡緣、命途多舛之苦,定會勇于承擔、堅定不移,如此心性……我倒不必過多擔憂。”

沈夜默然半晌,不答反問:“太子長琴,付出了這樣的代價嗎。”

倒是未被這虛妄的誇贊蒙蔽,再次令歐陽少恭眸光複雜,“如今看來,确是如此。”

“師父若知其具體,可否詳細講給我聽?”

歐陽少恭微微一怔,垂眸看進他毫無雜質的眼瞳,“如何,想以他人之苦為樂?”

沈夜颔首,片刻後又短促地搖了搖頭,“知道他過得不好,我的确不再怨恨,但也不會覺得快慰。”他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憐憫,“畢竟是無心之過,我或許……甚至會同情他吧。”

至此,少恭終于挑起唇角,語氣微妙:“如此甚好。”

……

那夜之後,沈夜自出生以來第一次有幸被講了睡前故事。

躺着的少年有些僵硬,大抵是不習慣與另一人在床上有如此接近的距離,歐陽少恭見狀,不知是何居心,不僅不往後退,反而又向前挪了挪、舒舒服服地坐在床畔,一副一本正經不以為意的正直姿态。

少恭音色溫涼清和,從太子長琴被革去仙藉、罷黜下界,魂魄逗留于榣山緬懷昔日寧靜時光,卻被妄圖以魂魄鑄劍的角離用血塗之陣生生奪走命魂四魄開始講起,“魂魄分離之痛,當真……難以言喻,片肉寸殛、削骨腰斬——”他一邊緩聲講述,身側的手陡然抽搐一下扣緊床沿、瞬間便又歸于原狀,“便是瞳那些古怪的極刑,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太子長琴餘下二魂三魄偶然得以渡入角離之子角越體內,在無意識間完成了第一次渡魂。角越出生後時常呆望由太子長琴命魂四魄鑄成的焚寂,魂魄所鑄之劍鋒利無雙,人界之兵竟能傷及神體,兇劍之名大勝,其間經歷諸多紛争動亂,最終由女娲将之封印。

失去焚寂的角越投爐***,太子長琴的二魂三魄流連不去,他一生迷蒙混沌,或許是死後不再受異己魂魄挾制,心中一片清明,他看到了生前回憶,雖愚鈍癡傻、家人卻始終不曾抛棄,替他不慎闖下之禍耐心善後、不辭辛苦遍尋名醫為他看診……在他死後,伏在墓前哭得那樣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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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重新活過來,生活不就一如昨日、同樣美好?念頭一起、加之生前經歷,太子長琴成功習得渡魂之術,承受莫大苦楚滿懷欣喜地回到家人面前,卻因一夕之間容顏變換被目為異類,打傷他的竟是之前珍愛他的親人,如此之事根本無法理解。為了證明回憶中的溫情皆為真實、并非欺瞞,太子長琴自此開始不斷渡魂。

然而天界罰他寡親緣情緣、輪回往生皆為孤苦之命,每試一次便是失望,親人為了利益尊嚴将他殺死、信賴之人轉眼便是背叛、所愛之人一言不合反目成仇,“當時,一種聞所未聞的怪病在村中傳染,太子長琴百般辛苦終于煉制出對症丹藥,那藥适量裨益、過量則毒,毒發之時七竅流血而亡,然而村民病愈後卻将其目為仙丹靈藥,更有食之便可永生等離譜流言,村民們闖進太子長琴的藥廬,将剩餘丹藥瘋搶一空、為此自相殘殺頭破血流,服盡之後又逼迫他繼續開爐煉制,太子長琴不肯,便被村民關押囚禁、嚴刑拷打,後來又有太子長琴本為仙人,食其肉可長生的傳言,”說到這裏,少恭突然低哂一聲,頗為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們不顧太子長琴軀體污濁不堪……倒是這般,也下的去口。凡人求生執念,着實不容小觑。”

那一次太子長琴尚未準備完全,魂魄輾轉世間許久不得輪回投胎,只差分毫便就此消散于天地,或許就是自此,有什麽一直堅守之物被徹底粉碎了。

上天當真有好生之德!旦夕之時太子長琴得幸渡魂于一名小男孩之身,然而那孩子卻是不慎跌落山谷、已摔得半死,窮盡畢生之力好不容易存活下來,便順勢隐居山林不問世事。

後來,“後來,太子長琴遇見蓬萊國的公主,巽芳。”

然而故事的結尾,卻是老去的巽芳化名寂桐将他養大、并在他腹背受敵之時背叛了他。

……

手已不知何時被沈夜握住,長久的講述讓歐陽少恭有些疲倦,緩了片刻才淡然微笑着看向沈夜,“意下如何?”

“你……難道太子長琴,千載之間從未遇到一人真心相待、全心全意、生死不離?”

“或許是有吧,容貌未換的的确确全心全意、真心相待,想必太子長琴也十分感懷此恩此德,”歐陽少恭眸光沉寂,不知這一句話究竟是在贊賞抑或諷刺,“然而知曉渡魂之術亦初心不改的,唯有巽芳一人,勉強也算得上、生死不離了。”

沈夜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太子長琴,為何堅持渡魂換身時不讓巽芳公主陪在身邊?”

“渡魂其間諸多掙紮形容可怖,她那般純粹善良的女子,還是勿要強求較好。”

“那麽她呢?”沈夜咄咄質問道,“萬一太子長琴受了傷、爬不動、痛得厲害卻沒人從旁照拂,萬一太子長琴失去記憶、找不到回去的路……她難道就不擔心這些嗎?”

這奇特的關注點再次讓歐陽少恭失語須臾,“你何以知她并不擔心?”

“事關生死,若是真心不想分離,便無論如何也要堅持陪在身邊,若是真心喜歡一人,便要将他徹底據為己有,優與缺、所有不堪入目之事,皆不得有絲毫隐瞞。”

歐陽少恭已不知是第幾次為沈夜而感到驚奇,“夫妻之間,還是有所保留——”

“若她的确不曾畏懼,便是不擇手段也要随太子長琴同去,而不是唯命是從、相敬如賓,”少恭難得憋出來這樣一句蒼白的辯駁,又被無法無天的沈夜失禮地打斷了,“太子長琴定是有所覺察,才百般阻止她一同前往吧,只是因她不會将半魂之人視為異類,便甘心屈從、義無反顧奉為救贖,從始至終,都未曾敞開心扉信任過她。”

他既承諾過不會嫌棄她老去的容顏,她又為何化名寂桐不敢以真名相見?甚至雷嚴都先他一步知道真相!他以為上天再次奪去了她,心生恨意、殺人無數、意圖重建蓬萊耽于往昔美好……在始皇陵時他被雷嚴以此譏諷,她便站在咫尺之處悉數聆聽,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在蓬萊殿頂看到巽芳相助于百裏屠蘇,只是震驚于亡故之人重現眼前,未曾産生絲毫遭受背叛的憤怒怨恨,或許是早已料到此情此景吧。

良久的不言不語似是默認,歐陽少恭眸中晦暗,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所謂情深不壽,相處之道,既不可相仇,亦不可愛篤,否則待到無法長久相守之時,又當如何自處。”

“那便同生共死。”沈夜沉聲道。

“我以為,這世間之事,有所得就必有所失,想被誠心以待,那便交付同樣的真心——若是此人當真值得,又為何不能愛篤?”既未付出全心全意的信任,得嘗背叛之果也是順理成章,冠以夫妻之名,到底也不過是兩個不甘寂寞之人各懷異心地擁在一起互相取暖,“始終畏懼失去,從未想過同生共死,算什麽全心全意、生死不離?”

“……”歐陽少恭驀地一頓、試圖掙紮,唇瓣微動卻終是欲言又止,許久才低聲緩道:“并非所有付出,都可等價得償。”

“但若不付出,就是真的一無所獲。”

如此言辭,大抵也只有像他這般輕狂的少年才能說得出口,卻又根本不可反駁。

太子長琴最初執着于活下去,不過是留戀世間百般姹紫嫣紅,然而長久的折磨、石沉大海的付出、恩将仇報的背叛,讓他變得吝啬戒備、不肯再以真心示人,但如此便更無人能坦誠相待,再無美好的蒼白生命、經歷萬般辛苦亦其心不改、其心不悔的執念又有何意義,最終不過堕為盲目追求逆天而活的怪物。

而這些道理,若是未曾經歷前一世滅亡,他是絕不甘心承認的吧。

少恭不言不語似在仔細咀嚼,散落的發絲掩住表情,微垂的眼睑遮去眸光,良久之後妥協般地輕嘆,“你看的,倒是比我通透許多。”

輕輕挑唇的模樣似是帶了幾分譏诮,他回握了握沈夜的手,察覺指間略有溫涼,便捏訣渡過一些靈力為他暖熱,柔聲哄他:“天色已晚,你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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