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廣寒雪(壹)

甫失城主與大祭司,新任城主滄溟又長期沉睡,如此看來生殺大權将盡由新任紫微祭司執掌,沈夜将成為流月城史上首位能與城主平起平坐的大祭司——然而沈夜繼任的時機實非良辰、不能更糟,流月城中風雨飄搖、人心動蕩,他一介初出茅廬的新晉權臣,等待他的派系鬥争定會兇險萬分。

——如此龍潭虎穴對于有心權術之人來說,或許也算不得什麽,但沈夜偏偏不是那樣的人。

倘若繼任大祭司,縱是事态尋常之時,為穩坐此位亦難免得處心積慮鏟除異己,更遑論波瀾詭谲的此時此刻,沈夜年少時脾性善良寬厚、憐憫族人,一心一意想要讓族人擺脫病痛過得更好,致力于變得強大也不過是為守護,如今要他沾染殺戮與同族相殘,着實太過嚴酷,只隐忍着不被自責逼潰,許是已不遺餘力。

沈夜不善權術、簡直有些婦人之仁的脾性亦并不适合權臣之位,但自矩木中生還之後,那個位置便只能由他來坐。

無盡的前路一片漆黑,福澤兇險皆一無所知,何時便會堕入萬丈深淵永劫不複,沈夜自是惶惑無措的,但愈是害怕便愈要冷靜、步步為營不容露出絲毫破綻,是以城主薨逝後沈父患病,他便再未好好躺下睡過一覺,明日将要舉行繼任儀式,前一夜他還在處理本應由滄溟批閱的卷宗,大抵是困得狠了,不知不覺便枕着胳膊伏案而眠。

只是如此短暫的淺眠也被噩夢擾得不能長久,夢裏色調晦暗又尖銳、紛亂的畫面仔細一辯,皆為他被送入矩木前後的往事,豁然驚醒時下颔生生的疼,沈夜垂眸一看,是壓到了那枚本應明早由城主敕賜的紫微尊戒。

噩夢的最後是歐陽少恭死于那個雨夜,額際兩側突突地抽痛,他擰眉揉了揉太陽穴,手指無意識地撫觸着戒指上繁複的花紋,不知是因玉石質地通透沁涼還是他手上冰冷,如何都暖不熱,沈夜索性随意将那枚戒指扔在桌上,略顯匆促地起身冒着雨去尋歐陽少恭。

站在枯榮之間門前時卻又猶豫了,真的見到了人該說些什麽,少恭心思敏銳、怕是不等他開口便能察覺他所思所想;若被人發現下任大祭司于典儀前夜會面身份不明之人……竟無一不是平添煩惱。但沈夜仍不願就此離開,猶豫不決的下一瞬間、歐陽少恭便推開門握住他的手,一如十數年前他從矩木脫困的那一日。

……

躺平了合眼歇息對于沈夜已算得奢侈至極,十多年間也只有在枯榮之間、在少恭榻上這般握着他的衣角依賴他撫琴鎮夢,方能如是一夜無夢地安穩沉眠。

沈夜醒來時天還黑着,他只得睡了兩個時辰,卻也十足夠了,少恭傾身将他扶起來,看着他瞳底混沌消弭殆盡、重新籠上清晰的冷徹,卻仍怕驚擾他般輕聲道,“卯時了,該回去束發更衣。”

沈夜垂下眼眸、亦将那些軟弱的留戀悉數斂去,“嗯。”

雨不知何時悄然停霁,歐陽少恭将沈夜送至枯榮之間石階下,庭前鋪就的石板縫隙連成一道工整的線,冷冰冰地隔在兩人中央,與昔時數次一般無二,少恭靜靜站在這邊、目送另一端的沈夜漸行漸遠,那道玄色的背影一點一點溶進漫無邊際的黑夜裏,沈夜便在即将湮沒的此刻止步、陡然回眸——

長風掠過他未束的長發,沿頰側垂落的發絲掩去些許冷峻的輪廓,因距離過遠而略微模糊的視野裏,沈夜面色蒼白、竟顯出幾分倔強的逞強,歐陽少恭一怔、旋即低低嘆息,終是放不下心地邁過那道界線,一步一步地向他行去。

沉思之間裏侍女已等待許久,得見沈夜歸來便呈上嶄新的紫微祭袍,正待請命卻聞少恭道,“我來吧。”

揮退了侍女,少恭親自為沈夜束發更衣,紫微祭司的祭袍繁複厚重,衣物底色為玄、襟裾部位滾了金邊,莊重肅穆,衣袍加身竟似層層囹圄,将自我囚囿得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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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熹的晨光落入這座古老的城池,參與大典的人排為規整的四列,以階位高低之分依次自殿外延伸至主神殿中心的神農神像前,沈夜孤身一人步履篤穩地走過長長的人群,拾階而上、從容登極,而後甩袖轉身、面向衆人,神色是歐陽少恭從未見過的深沉凜然,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恰好足夠在場所有人聽清,“今因滄溟城主身體不适,此屆典儀便由我兼為主持,登位無足輕重,索性免了那些繁文缛節,省這功夫做些實事。”

他冷徹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場衆人,繼續沉聲緩道,“我沈夜,有幸得蒙先代城主與紫微祭司遺诏,于上元太初歷五千二百三十三年正月三日告祭天地,即紫微祭司之位,自此願為烈山部效死輸忠、在所不惜,昭告族民,鹹使聞知。”

話音甫落,在場衆人皆齊齊躬身行禮,便在此時、異變陡生——

臨近臺下的三位高階祭司突然躍起、手中聚了兇煞的靈力齊齊向沈夜襲去!卯上全力的一擊威力龐大,那三人一左一右圍住沈夜,猩紅的壁障将沈夜籠罩其中、急速縮緊與他反抗的結界劇烈相撞,一時間竟有雷霆大作、攜着刺耳的尖嘯蕩開磅礴氣浪!

沈夜初臨大位,在場的高階祭司無一親信,屆時沒有一人出手助他,便是于老城主逝世後繼任七殺祭司的瞳,也只事不關己、無動于衷地冷漠觀望——

神農神像位于矩木主幹根部,其上恰好是滄溟所在的寂靜之間,歐陽少恭便靜靜站在通往寂靜之間的高臺上,居高臨下地俯瞰着這一幕,以一敵三、沈夜之力漸漸式微,赤紅壁障不斷聚攏、直将其中的一點金芒吞噬地分毫不剩方才自行消弭,灰霾散盡、沈夜竟似被挫骨揚灰般不知所蹤!

片刻的寂靜後是驀地一陣嘩然,三人叛黨相觑須臾、面露愉悅,然而他們未能再得意多久,便被一道力量重重揮得狼狽跌下臺,周遭氣場扭曲重聚、沈夜完好無傷地站在原地,此番激鬥甚至連他衣袂都未損及。

重回寂靜的神像前,他負手而立、脊背挺得筆直,漠然俯視伏于地面的三人,沉冷的音色無波無瀾、不見絲毫愠怒,“廉貞祭司辛夷、破軍祭司雩炎、貪狼祭司陌十劫,諸位股肱挂懷本座修為,由是當衆試探,協助本座取信族民有功,着實辛苦,稍後本座将面見滄溟城主論讨封賞,唯願諸位今後繼續為烈山部、躬親效力。”

……

廉貞、破軍、貪狼三位祭司位列烈山部衆高階祭司之首,此前侍奉于城主派系,然而思及前代城主與大祭司懸若霄壤的階級地位,或許流月城本就不存在什麽派系、所有祭司都只忠于城主,只是如今滄溟長久沉睡不醒,集權旁落至沈夜手中方才分化兩派,饒是沈夜本意僅為守好本分侍奉城主、從未想過僭越,但身在其位、又哪裏便宜得他獨善其身。

倒是由沈夜獨自一人抗衡樹大根深、盤踞整個烈山部的城主派系。

然雖統稱兩派、誰又知道城主派系的某些人未曾想過越俎代庖?黑白分明的表象之下是群魔亂舞的暗波湧動,今日典儀上的叛亂只是不值一提的前奏,局勢風聲鶴唳、險惡萬分,一人之力如蝼蟻般渺小,僅是自保便已幾近全力。但沈夜不能死、絕不能,茍活至今性命已非他私有之物,他若一死,沈曦、華月、歐陽少恭定也兇多吉少,沈氏同姓宗族亦不免被安上什麽徒有虛名之罪——

直至回到房間揮退了所有侍人,沈夜緊繃的背脊才仿佛終于不堪重壓地松懈下來,卻也只是微微放松、遠遠看着仍巍然屹立毫無破綻,他沉默地隐忍片刻、稍事平複被恐懼壓迫的窒息感方才揮手布下幻術、張開一道隔音結界,将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的少恭一同罩了進去。

“我再問最後一次,師父當真無意權位?”

這些年來,歐陽少恭為高階祭司盡心診療、為流月城破界大計不遺餘力,卻須時時蒙受監視、未曾有一刻真正自由,忍辱負重至今,昔日折辱他傲骨之人終于相繼死去,沈夜性子溫良仁厚,執掌大權又怎能忘懷師恩。

今晨典儀之前,沈夜曾問過少恭是否願與他同去,不外遭拒,由于時間倉促,少恭也只簡單解釋身份不便,但縱他并未細說,沈夜也知悉其中緣由——倘若今晨歐陽少恭與他同去,依沈夜的脾性,斷不會讓他與一衆侍人站在神殿外,屬于歐陽少恭的位置只能為距沈夜最近之處,少恭非烈山部人、身份不明、曾為前城主與大祭司視作階下囚,如此一人立足于新任紫微祭司身畔座下,繼任典儀上的叛亂便不止是三人合力圍剿沈夜那麽簡單了。

沈夜的聲音仍染着方才典儀上的莊嚴冷肅、又沉又涼,歐陽少恭聽在耳中心生不悅、唇畔笑意卻愈發深長,“阿夜心中已有計量,又何必多問于我。”

少恭這話說得陰陽怪氣,沈夜便也察覺自己失态,他轉過身看着少恭,冷徹的眸光中帶了幾分局促的歉意,“請師父恕我無禮,若我不提師恩,師父或許會疑我無情,若我提及,則又有試探之嫌。”

他稍作停頓、垂在身側的雙手已緊握成拳,溫涼和緩的音色間、既定決意卻堅如磐石,“但無論師父相信與否,我确實無意心存他想,于權勢地位,師父無意,我便躬身侍奉,師父若想,我便全力回護,有我在,便無人能傷及師父分毫。”

百般心思皆被言中,歐陽少恭眯了眯眼,“阿夜倒是直言不諱。”

“師父通透,千言萬語都不及一句真話。”

“這些年,師父于我溫柔至極、體貼之至,但從未顯露過分毫脆弱——我拼命努力、不斷變強,希望足以回護師父,卻終不知如何方能得到師父信賴,”沈夜微一挑唇、又顯出幾分無可奈何的悲憫,“這世上哪裏有人全無失意,藏在心底、便不會難過麽?”

歐陽少恭微微一怔,旋即竟似欲蓋彌彰般地垂眸,他沉默良久、終于重新擡眼看向沈夜,清冷的嗓音有些幾不可見的滞澀,“……會否難過,阿夜感悟、定不遜于我。”

預料之外的回答使沈夜整個人滞了滞,面上露出些許無措的空白,寂靜得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的空間裏,歐陽少恭輕嘆一聲,上前一步握住他冷如冰霜的手。

典儀之上的一戰沈夜确是受了傷,傷得還不輕、若無其事的模樣不過強自僞裝,即使騙過了所有人、歐陽少恭卻也只消一眼便從他灰敗的面色看了明白,溫穩渾厚的靈力源源不斷湧入沈夜體內,為他理順痛得麻木的脈絡,一時間、竟暖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已盡力,如果覺得政鬥寫得腦殘,請默念三聲“作者腦癱”射射!

華月說,妄動重典、越權行事,難道還想133年前的動亂重演?!!!

腦補了阿夜初臨大祭司之位時的政鬥……

太虐心啦!!!!一直以為少恭最苦逼,突然發現我從未見過如沈夜這般苦逼之人!!!

原著裏沒有少恭的阿夜當年又是怎麽走過來的天啦撸!!!

謝衣,你當時為什麽要離開阿夜嗚嗚嗚嗚嗚嗚QUQ

百度了流月城派系的貼子,被這句逗得又哭又笑:瞳一出生就看死了他爹媽←這23333333萬伏特電眼下章:下屬都不聽我話怎麽辦(? _ ?)

阿夜: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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