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廣寒雪(貳)
然而這樣的溫情,沈夜終究未如往常一般任之繼續。
他握住少恭的手腕緩慢而決絕地将其拉開些許,卻又根本無意放過少恭,便保持這一絲間距不容抗拒地禁锢着他,面上那些柔化的棱角已蕩然無存,如是沉漠固執、不閃不避地迎上少恭愈發危險的目光,喑啞的音色亦變得森冷強硬,“如此,我便更無資格肆意享有師父無私照拂。”
歐陽少恭眯了眯眼,瞳底被冒犯的不悅再不遮掩,他掙了掙發疼的胳膊,下一瞬卻被沈夜攥得更緊,他冰冷的目光自沈夜的手漸漸往上、直至落在對方灰敗的唇角,“阿夜的師則,是白背了。”
歐陽少恭的聲音如一渥溫淳美玉浸在淡暖微醺的和風中,安雅輕緩得令人、不寒而栗,深知他脾性的沈夜為之一怔,卻仍執拗地看着少恭試圖尋見些許動容,然而終是失望地挑了挑唇松開手。
他退後一步單膝跪下靜靜對少恭行了一禮,“我失儀了,請師父責罰。”
若一事并非他已意定、尚存轉圜的情境下,歐陽少恭其人向來吃軟不吃硬,由是沈夜這番強迫與示弱的時機着實掌握的恰到好處,明知自己被算計了,歐陽少恭将沈夜愈發慘白的面色看在眼裏,仍是無奈長嘆、縱容地傾身将他扶起來,“痛麽。”
雖為問句,語氣卻是肯定,歐陽少恭帶沈夜至榻上躺下,一邊施放治愈術法,一邊緩聲道,“我知你一心護我,慮我積怨于心、反是自傷,”他頓了頓,微垂眼睑的模樣交雜着幾分矛盾的遺憾與自嘲,輕嘆着哂道,“只是,太遲了。”
沈夜眉宇一沉,下意識地握住少恭的手,便聞得他續道,“掩于心底、不可言說之苦,皆為外物所予,為之而生的失意與痛楚,則産于‘良心’——那樣的東西,我早已沒有了,而冤有頭、債有主,是以若有人讓我埋苦于心,我不會難過,只會憎恨、報複,定讓他以、命、償、還。”
為藏在心底的苦楚感到失意難過,唯有心存善念之人方能作此想,歐陽少恭為太子長琴半魂,輾轉世間沉浮千載、歷盡悲傷痛苦之事,為活下去殺戮奪命、染盡血腥,他無數次自窮兇極惡的劫焰中爬出,一顆良心早被焚為齑粉,風一吹便連灰都不剩,由是絕不會失意難過,只會追根究底、對號清查諸般苦楚為誰所予,而後再一個一個的讨回來便是。
唇畔含着深涼的笑,歐陽少恭的嗓音仍帶着前句話尾輕如吐息般的薄冷譏诮,“前代城主利用于我,其死雖非我所為、卻是我一手促成;你的父親當年重傷于我,我便将他囿于噩夢、親眼看着他萬般痛苦地死去——”少恭頓了頓,居高臨下地漠然俯視沈夜豁然瞠大雙眸的神情,任憑他無意識地狠力扣住自己的手,緩緩俯身靠近他耳畔,微不可聞的話語如毒蛇吐信、寒涼怵極地舔過沈夜耳廓,“若有一日、變為如我這般只會憎恨的怪物,你會害怕麽?”
一時心緒激蕩,沈夜呼吸一滞、竟未忍下那聲隐忍的痛哼,烏黑渾濁的氣焰陡然自他周身溢散而出,歐陽少恭見狀、立即出手封住他幾大要穴,竭盡靈力為他導出濁氣——
許久之後,待得沈夜吐息歸于平穩,少恭才收了術法冷冷将他望着,“若我不逼迫于你,濁氣絕症複發之事,你要隐瞞我至何時?”沈夜仍在猶自閉目調息,歐陽少恭便背過身不再看他,“本意雖是如此,但我方才所言倒也無一虛假。”
而後是冗長的靜默,久得幾乎令人誤會再也等不到回答。
歐陽少恭心底一片冰冷,唇邊輕輕挑起一抹淺笑,本欲起身離開,卻又發現沈夜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過,竟是自始至終無意釋放于他。
接着便聽沈夜低聲道,“那又如何,難道我便要殺了恩重如山的師父,替父報仇?”他清冷的音色染了淡淡的疲倦,顯得些許嘶啞,語調卻是無悲無喜的沉寂。
言至此處,又是許久的寂靜,“我只有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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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疑是歐陽少恭最希望聽到的回答。
而沈夜也無意再沉湎于太過脆弱的紛亂心緒中,他坐起身,一點一點、緩慢地終是松開了少恭的手,站起來整了整衣袍,“師父辛苦了,接着仍有筵席需我出面,時候不早,便先行一步。”
……
此次筵宴本為沈夜接任大祭司席辦,烈山部二十位高階祭司須全數到場,寬闊的廳室內,走道左右各擺着兩列矮幾、每列五座,走道盡頭單獨橫放的一張桌子是紫微祭司之座,它的右後方、石階之上的最高處便是城主席位。
沈夜依舊卡在衆人都到齊之後方準備入座,然而行至入口時,卻遠遠便看到有人堂而皇之地于衆目睽睽之下、坐在城主之位上——那人自然并非不得離開矩木的滄溟。
沈夜面不改色地從容行至座下,于恰好不必仰首、只需平視之處止步,冷漠地看着對方,“破軍祭司雩炎,是否需要本座提醒你所司職銜。”
雩家為城主一系的同胞親戚,流月城烈山部城主世代據血緣相傳,如今嫡系繼承人滄溟長久沉睡、有名無實,自然有人妄圖擁立旁系血脈取而代之——雩炎果真不過是個傀儡,沈夜話音方落,便聽一旁的祭司席位上有人腔調嚣張地代為作答,“本座已得滄溟城主首肯,任破軍大人為代城主,區區紫微祭司,只需乖乖聽話便好。”
答話之人便是之前典儀上襲擊沈夜之一的廉貞祭司辛夷,沈夜自始至終未撥冗看他一眼,“哦?要本座聽話,須得本座心服口服,廉貞祭司不如陪同本座一起觐見滄溟城主,于她座下證個清楚明白。”
“大祭司未免疑心過重,”那廉貞祭司輕嗤一聲,“本座說:舉薦雩炎為代城主,滄溟閉着眼不曾否決;本座又說:城主若無回應便是默認,滄溟亦閉着眼并未反駁,如此這般,還有什麽好證的。”
這番話說得通透明白,無疑是在諷刺滄溟這個長睡不醒的廢物,沈夜眉宇微沉、揮袖轉身,森冷凜冽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衆人,“族則,章一,目一,凡座下祭司,出言不遜、辱及城主者,杖一百,拔舌;若有五人以上旁證,可由大祭司代為處置——諸位,還不動手?”
不出預料,在場祭司形同擺設、确無一人動彈。
昔年前任城主掌權之時,老城主為掣肘沈父不至一方獨大,便拔擢這位造詣出衆的廉貞祭司辛夷為己右臂,正巧他為人狂妄自負,地位稍遜于大祭司、恰到好處抑制了性格不足,由是締造了短暫的平衡,然而卻正是由于這差之分毫的區別,老城主突兀薨逝後,族中政務應為次席的大祭司接管,而後亦順理成章遞交至沈夜手上,廉貞祭司倒是一無所獲。
沈父在位期間一心為族為民、忠于城主之意,行事自我獨斷無情無義、從不暗結黨羽,此時較之新晉紫微祭司沈夜,若論威懾力,樹大根深的先代功臣辛夷顯然更勝一籌,無人願意招惹甚至與城主胞親過從甚密的廉貞祭司。
沈夜微微閉了閉眼,垂在身側掩于袖中的雙手已緊握成拳,縱是面對此番刁難,他的聲音仍深沉篤穩、帶着些徹骨的涼薄,“天玑祭司赤霄、開陽祭司崔淩境——若本座未曾記錯,二位正是掌管刑罰。”
即使被點到名字,兩人也依舊毫無動靜。
“——哈哈哈哈哈!”旁邊那位看了半晌好戲的廉貞祭司,亦無所顧忌地大笑起來。
沈夜漠然承受着此間一切,瞳底的溫度終于一點一點涼了下去。
自心間瘋狂蔓延的寒意,冷得連齒關都忍不住發顫。
典儀之時,于叛亂三人,他無意除之而後快,烈山部長年受絕症困擾、多年以來族民基數銳減,人才匮乏之際只想給他們些教訓,今後繼續為部族存亡共同努力,不想事情竟發展至此、倒是當真——罪、該、萬、死。
“廉貞祭司,本座再問最後一次,如今正值烈山部生死存亡關頭,你仍要自相殘殺,繼續無謂之争?”
“生死存亡?待本座先把你們姓沈的殺個幹淨,再說那些亂七八糟的。”
辛夷功力深厚,但單槍匹馬也不能匹敵身負神血之力的沈夜,然而倘使當衆斬殺之,在場皆為高階祭司、修為不凡,若有半數協力反叛,他一人恐怕雙拳難敵四手,屆時非但起不到殺雞儆猴之效,反而危及自己性命——進退兩難、腹背受敵之時,他忽然憶起十數年前的那個雨夜,歐陽少恭身負重傷仍不管不顧地與沈父對峙。
那是他唯一的師父。
沈夜冷冷挑了挑唇,垂眸看着左手中指上沉涼如死的紫微尊戒,在帶上這枚戒指之時,屬于他的路便已逼仄得每踏出一步、即是生與死的賭博,黑白分明得原也沒有所謂選擇的餘地。
沈夜動了殺心,那位工于城府的廉貞祭司自然不會看不出來,“沈夜,本座好心奉勸你,切忌輕舉妄動,否則你這位溫文爾雅的師父,便要為你一時沖動殉葬了。”
他得意地笑着拍了拍手,只見兩名衛兵半押半拖着一個人走進來,不遠不近地停步、恰好足夠沈夜看清被挾之人——正是歐陽少恭。
……
沈夜将任紫微祭司的數日以來,兩人萬般仔細、每次見面皆布有幻術結界,是以除卻今晨歐陽少恭陪同沈夜返回沉思之間束發更衣,當是無人再見過二人有所交集,方才歐陽少恭為沈夜療過傷,靈力損失之際猝然遭遇圍剿,奸細無疑是沈夜的近身侍女。
然而須臾眩暈之際雖有破綻,以歐陽少恭的能耐,卻也不至于束手就擒,眼下境地是他自行縱容無誤,只想順便看一看,此情此景、沈夜将作何反應。
被半押半拖這一路,歐陽少恭皆閉目裝昏,甫睜開眼、視線中映入沈夜極度震驚的神色,而後便是刺目的猩紅——
得見少恭被俘,沈夜第一反應便是殺了押着他的兩人,下一刻那廉貞祭司自沈夜背後出手偷襲,他卻只不管不顧地護在少恭身前,這般姿态、倒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歐陽少恭指尖急轉掠出一陣勁風,猝不及防的淩厲攻擊使辛夷一怔,便在這千鈞一發間、沈夜陡然回身,靈力凝聚的光劍狠厲地刺穿他的肺腑!
局勢驚險萬分,殊死的較量瞬間落幕,那位強橫的廉貞祭司竟被一擊致命、挫骨揚灰的慘烈死狀,懾得在場衆人屏住呼吸、如臨大敵不敢稍動。
部族危難關頭不同舟共濟、一心謀求私利之人,所招攬的屬下亦無多少忠心,如此倒是沈夜賭贏了,雖然渾身上下都因恐懼難以抑制地發抖,但他仍不能松懈分毫,以結界将少恭護得嚴嚴實實,又沉聲令道,“瞳。”
直至瞳領命而動、确保歐陽少恭安全無虞,沈夜方才從容舉步走上石階站在城主之位處,居高臨下地睥睨為偃甲所縛、不斷掙紮咒罵的雩炎,索性揮手下了一道禁言咒封了他的口,以這副背對衆人的姿态漠然宣告,“廉貞祭司辛夷及其兩名下屬,私自僞造城主谕令、出言侮辱城主、結黨營私、意欲篡權奪位,條條重罪天理難容,已為本座處死。”
“其黨羽破軍祭司雩炎、貪狼祭司陌十劫等人,”言至此處,他稍作停頓,才沉聲道,“為妖言所惑,罪不至死,革其所司職階,禁足三年思過,十年不得踏入神殿。願諸位引以為戒,如若再犯——”
“殺。”
這便是曾經那個一襲白衣的少年沈夜,這一世的末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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