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廣寒雪(叁)
大致處理完清剿之後諸事,沈夜再次回到沉思之間時夜色已深,議事廳十分恢弘寬敞,整個空間卻只有盡頭一張茕茕孑立的椅子、與自門口通向那裏的一途走道,愈發顯得這裏曠寂疏寥。
歐陽少恭與沈夜一同止步,便聽得他道,“師父有話直說。”
少恭微微眯眼,看着他倔強隐忍的背影,“我以為如今局勢,趕盡殺絕乃上策,你這脾性早晚要吃苦頭。”
沈夜肩頭稍有起伏、似在深深呼吸,寂靜片刻卻是答非所問,“那一日,師父交待我若有異狀、務必告知時,大抵便已知曉我有意隐瞞絕症病情了吧。”
歐陽少恭與瞳談論神血效用時被沈夜旁聽了全程,雖然待二人發現他時,沈夜早已斂去不該有的情緒,但正因為他的神色太過完美、甚至一句不提神血便請歐陽少恭換處相談,這才引得少恭心生疑窦——如是欲蓋彌彰,無論病症複發與否,心中定然早已存有不安,由是少恭便在說了那麽久無關話題後又繞回神血,方從沈夜幾不可見的異常中判斷出他有所隐瞞。
“察覺病症複發後,我便時常憶起被送入矩木前那一夜。”
後面的話不必說少恭也明白。
那一夜歐陽少恭傷重吐血的模樣,一直是沈夜心頭揮之不去的傷疤,而其主不僅無意使之痊愈,更時不時地務必親手将它撕個鮮血淋漓——從矩木生還後,常做噩夢的不止沈曦,沈夜心事重重,幾乎很難睡個好覺,不知是患上癔症還是自我折磨,合上眼不多時,滿腦便是歐陽少恭重傷嘔血的模樣,後來他索性幾日不睡,待到累得狠了能睡便睡,不能便去枯榮之間門前站一晚。
當年沈夜因不願讓沈曦受罪的一己私欲将少恭牽扯進來,随後還自作主張、累及少恭害他重傷,最後仍被送進矩木,倘若沈夜絕症痊愈也算對得起付出的代價,但事實偏偏不如人意——自己的師父自然只有自己疼,沈夜自覺這些年一直自利地享有少恭無私照顧,挂懷大恩、此生難償,由是心存愧疚,如今病症複發根本難以啓齒。
沈夜從不後悔帶沈曦出逃的決意,他至今唯一後悔的只有那時太過弱小誰也救不了,因而迫使自己變得強大,一意為護珍視之人,又怎能以自己的弱點為少恭增添煩惱,既然能忍便自己忍着。
直至少恭當面揭穿,後來沈夜靜靜一想,竟發現這些年來并無一事瞞得過歐陽少恭,他于是微微挑唇、露出一抹溫軟的淺笑,“有一日、有一個人,你眨一眨眼他便能知曉你所思所想,這般感覺、真是微妙。”
不想少恭竟颔首附議,“不錯,當真微妙。”
“哦?何人如此能耐,令師父懷有同感?”
少恭眯起眼的模樣顯出幾分明晃晃的危險,“今日舊賬,阿夜莫非要我親手翻來?”
沈夜卻是完全不以為忤,“師父息怒,我對師父所知,遠不及師父對我徹底。”
“……豈能讓你盡數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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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間,歐陽少恭旁敲側擊、意欲引導沈夜走上歧途以雪當年被教做人之恥,諸般煽風點火多多少少也将自己本性洩露于沈夜眼前,細思略恐、少恭心下一沉便換了話題,“适才我被挾持,于瞳而言,我仍有利用之處,他斷不會放任不管,是以,你做法着實欠妥。”
當時沈夜正确的手段是先殺廉貞,他卻因即便有瞳亦無法置少恭于險境的仁義舍命相護、弄得差點與那喽啰同歸于盡,委實愧對歐陽少恭這些年的諄諄教誨,然而明知如此、少恭掙紮半晌仍說不出一句柯責之辭,“破軍、貪狼二人違逆于你、甚至意圖取你性命,你卻只革職輕罰,想必不久便會有人覺得你心慈手軟、得寸進尺,”少恭無奈低嘆,“這些你應已料到,如何自處我便不再多言,眼下另有其事。”
似是已經知悉少恭後話,沈夜神色逐漸沉冷,“大祭司沈夜師承異族之人,若要當衆讓我身敗名裂,師父無疑是最佳籌碼。”
以防親人性命遭挾,沈夜在繼位之前便已将沈曦送去華月住處,并交待她代為照顧,恰好當時沉思之間僅剩少恭一人,“若我猜測不錯,他所得消息,大抵應為師父形貌儒雅、非善戰之相,卻不想師父為我療傷靈力耗損,他趁人之危方能得手,着實走運。”
言至此處,沈夜驀地一滞,歐陽少恭便知他想到了關鍵之處,“……那随侍,原為華月以姐妹相稱的親信,自我從矩木中出來後便一直照顧左右,至今已有十年,怎會背叛——”
然而下一刻,殘酷的事實便徹底推翻沈夜僅存的期冀。
沉思之間前似有騷動,接着便見法陣一閃、一名護衛神色倉惶地跪在沈夜面前,“禀大祭司,曦小姐被挾持了,那個女人說……要、要您以命換命!”
……
沉思之間門前的庭院中,歐陽少恭與恰巧有事前來商談的瞳被攔在後方,沈夜一人上前安靜地站在那裏,有些怔忡地看着對面熟悉的女人臉上極其陌生的猙獰與憎恨,反差着實過大、宛如噩夢一般,他半晌回不過神來,竟忘記須得出言安撫無聲哭得令人心間揪疼的沈曦。
“十年的情誼,”沈夜瞳底空茫,低冷的音色無悲無喜,“突然背叛,緣由為何?”
“背叛?”只聽對方嗤笑一聲,“從未效忠,何來背叛?先輩之過,致我一姓宗族世代為奴,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兄長忠心耿耿,卻被他的主人、你父親當作試驗品送進矩木枉死其中,憑什麽你還活着?!”
“……哦,這樣。”沈夜沉默良久,才靜靜點了點頭,“那麽,你要本座如何償還?”
“我要你自戕——不許動!就在那裏,”她驟然捏訣以烈火焚燒被縛于禁咒的沈曦,尖銳的疼痛硬生生逼得小姑娘哭喊出聲,“否則我便殺了她。”
“住手!”沈夜咬緊牙關、雙拳攥的手背都贲起青筋,才勉強忍住不動。
“若本座死了,你會放了小曦麽?”
“呵,”如同聽到了笑話,她譏诮地冷笑一聲,惡狠狠地詛咒,“你們姓沈的都該死!”
沈夜緩緩吐息、神色複雜又空寂,他似是笑了一下,溫涼的聲線帶染了幾分疲倦的喑啞,“說得不錯。”
話音甫落,沈夜只擡了擡手、便輕易以縛咒令女人無法動彈,接着在對方驚惶瘋狂的目光中不費吹灰之力地救出沈曦,任憑飽受驚吓地小姑娘趴在肩頭委屈地哭,而後他背過身、竟是一副不再追究欲要放人的寬縱之态,“涉及宗族的罪責,其刑罰本座無權更改,除此之外,你還想要什麽?”
“……我既來到這裏,就從未想過要活着回去。”
下一刻,只見她周身湧起不詳的黑焰,生生掙開了沈夜的符咒、竟似孤注一擲的怨靈,以自毀的姿态不管不顧地撲向沈夜,速度那樣快、眨眼間已逼至咫尺!
辨識出她用了禁術,沈夜即刻張開結界抵擋,但以生命為代價換取的靈力異常強大,猛擊之下看似勉強将其壓制,待女人化為灰燼後,沈夜收起術法,竟力不從心地晃了晃、唇邊洇開一絲血線。
他站都站不穩卻仍不打算放下沈曦,歐陽少恭看在眼裏無奈輕嘆,只得過去将沈夜撐住。
“哥哥,哥哥你受傷了!”沈曦慌亂地幫他擦去血跡,“痛不痛?”
“……不痛。”沈夜安撫地輕輕拍了拍她,柔聲道,“是假的,哥哥在同小曦開玩笑。”
“你騙人!”沈曦不滿地鼓了鼓臉,“少恭叔叔、瞳叔叔,哥哥是不是在騙我!”
沈夜面上不動聲色,暗中卻目光極冷地掠過瞳、同時空出一只手來握了握歐陽少恭的,他們便只能回答,“不是。”
話音落下,便聞身後有人道,“屬下參見紫微尊上,”來人正是華月,她向沈夜行過一禮、又對少恭與瞳微一颔首,“歐陽先生,七殺大人。”
“免禮,”沈夜斂盡神色,面無表情地回身,“這麽晚,可有急事?”
“阿姐方才說,尊上遣她接小曦回去,屬下并未收到尊上谕令,不放心便跟過來看看。”
沈夜默然須臾,方才開口,“嗯,本座事務繁忙,忘記事先知會你,抱歉。”
“哪裏,尊上言重了,”沈夜言辭溫和體貼、纡尊降貴,華月忙又福身行禮,“天色已晚,屬下這便告退。”
“嗯。”
得了首肯,華月便起身欲走,甫剛行出一步卻又被沈夜叫住,“你阿姐,她方才于本座請辭,說年事已高,想離開神殿安享晚年,本座已經準了。”
“這麽突然?”華月皺了皺眉,“……屬下,未曾聽阿姐提起。”
“許是怕你傷懷。”似是無意繼續與她談論,沈夜抱着沈曦一邊說着,一邊兀自轉身舉步離開。
……
沈夜兄妹二人皆受了傷,幸好有瞳在場,否則歐陽少恭一人着實有些疲于應付。
雖是四人共處一室,沉思之間也并未顯得多麽熱鬧,沈曦只是輕傷,加之飽受驚吓,少恭施術甫畢她便倦極地睡了過去,而後只見沈夜一擡手、竟是強行終止了瞳的療傷,“我們換個地方。”
沈夜本想去議事廳談話,卻被歐陽少恭勒令更換為卧室,雖說迫于無奈只得躺在床上接受瞳的治療,但發號施令的強橫氣勢并未削弱多少,“今日之事,不得再對華月提起。”
之前欺騙華月時瞳便心存疑惑,這時自然很快問,“為什麽?”
沈夜安靜地閉上眼沉默片刻,才緩聲漠然道,“這座城,已經毀了許多人,不差她一個。”
瞳微微一怔、一時無言,歐陽少恭則意味深長地眯起眼。
沈夜卻已全不在意二人反應,待瞳收了靈力方坐起身來對他稍一颔首,“多謝,辛苦二位了。”複又看向少恭,“瞳與師父,原是有要事詳談?”
……
瞳最近忙于鑽研神農古籍上千奇百怪的藥草,少恭便以不再打擾沈夜為由,随他去了混沌之間。
不過此刻的瞳卻似乎無意與他談論正事,“先生之徒,果真異于常人。”
“……”歐陽少恭沉吟須臾,一時竟不知如何回複這褒貶不清之辭,“如此,以後煩勞閣下多多照拂。”
“哦?異于常人,便要照拂?”瞳将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對他的興趣源自碧血蠱一事後,十數年來卻從未出手照拂,更是不曾聽過這樣的規則。”
瞳情感淡薄,若非他判定值得之人,絕不會為之将自己置于險境,他無意招惹那些鬥來鬥去的所謂派系,由是沈夜兩次遇襲他都只管旁觀,不想歐陽少恭竟會有意托他幫助沈夜,“先生認為,我憑什麽要照拂于他?”
“他會值得。”少恭緩聲如實應答,卻直至說完才察覺哪裏不對。
他沉吟半晌,眯了眯眼又勾起一抹輕潤笑意,“之前談論的仙芝漱魂丹,閣下似乎很感興趣。”
少恭聲線愈發溫柔舒和,和顏悅色地說,“若不答應,于其配方制法,閣下這一生便都不必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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