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廣寒雪(肆)
“你這脾性早晚要吃苦頭”——無論是說出此話的歐陽少恭,抑或其臧否之人沈夜,他們皆清楚這絕非危言聳聽,然而歐陽少恭的這句谶語,無人料到竟會證實得如此之快。
一日之內遇襲三次、舊傷未愈複又添新,沈夜仍能堅持不合眼休息、連夜處理完堆累的卷宗,不過是仗着神血之力加身、以及歐陽少恭與瞳從旁庇護,然而通宵達旦的勞損卻仿佛沒有盡頭,陽光甫剛驅散晨霧之時,沈夜便收到了滄溟的傳召。
寂靜之間,龐雜繁複的枝幹牢牢攀附着每一根束柱,至穹頂破空而出聚為參天矩木,蔭庇着整座神殿,粗碩的矩木根系底部有一名女子,她頭戴鎏金冠冕,數年未曾修剪的長發如海藻般散下、而後沒入盤曲虬結的枝幹裏——由于長時間依附,滄溟的半具軀體已徹底埋縛于矩木之中,但她莊嚴聖潔的儀态卻似端坐于王位、雍容高貴。
石階下方的臺前跪了一地人,為首的正是昨日被沈夜革職懲辦的雩炎與陌十劫,沈夜面不改色地從容行至滄溟面前,恭恭敬敬地單膝跪下行了一禮,“城主召見,所為何事。”
“什麽事,想必大祭司已猜到了,”滄溟居高臨下地睥睨着他,清冽的聲音帶着渾然天成的冷傲,“想做便做、想殺便殺,惬意快哉,我卻不知是何時給了你這等權利?”
革職懲辦、逐出神殿且十年內不得再入,這些刑罰條款本就不屬于沈夜職權,以為沈夜心慈手軟、得寸進尺的破軍與貪狼顯然亦從未将這罪責當真,在場擁護二人的其餘祭司大抵也是如此,沈夜留了他們一條命,甫剛回頭便被反咬一口,反應倒是迅速得很。
自始至終,沈夜都只是微微垂首跪在原地、不卑不亢地保持沉默,雖為惡人先告狀,但沈夜從未有過取代滄溟上位的妄想,是以此刻縱然心下再多不滿也不能辯解,以防拂了滄溟面子。
然而下一刻、滄溟卻啓唇低聲念誦咒訣,“草木百凋、山岳不動——禁!”竟開始當衆懲處沈夜!
“我懲處你,是因為你越權行事,并非責罰你斬殺廉貞祭司。”滄溟如是宣告,漠然俯視貪狼破軍陡然擡頭直視于她的失儀,迎着二人驚惶的目光不疾不徐道,“适才破軍祭司說,廉貞祭司忠心耿耿、一片赤誠,你卻意圖篡位私自将其殺害——我自是不信的,廉貞祭司為人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大致知道他會做些什麽。”
“是以,破軍祭司雩炎、貪狼祭司陌十劫,于本城主面前僞造證言,欺瞞犯上、中傷紫微祭司沈夜罪名成立,革其所司職階,杖責一百,禁足十年思過,百年不得踏入神殿——可有異議?”
雖然出了廉貞祭司辛夷這樣意欲謀逆的叛黨,但烈山部人所受教化使他們對城主血統有種天生的敬畏,由是雩炎與陌十劫才會下意識地以為對滄溟告發,便能讓他們不可匹敵的沈夜遭到嚴厲懲處,然而不料滄溟竟全無降罪于沈夜的意圖、只是以術法略為處罰,回頭又将矛頭指向了他們。
“就、就這樣?”雩炎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複又狠毒地盯着沈夜、露出咬牙切齒的猙獰,“屬下仍有一事未說!城主可知,素來獨往的大祭司沈夜竟有一位師父,本為七殺手下的囚犯,更令人驚訝的是,他似乎非我烈山部人——這可耐人尋味得很啊。”
須臾的死寂之後,是一片縱于城主坐下也難以壓抑的嘩然。
甚至自始至終未有動作的沈夜,也擰緊了眉、乖戾冰冷地将雩炎盯着。
便在此時、滄溟沉聲令道,“肅靜!”混亂的場面即刻為這短短二字戛然而止,她森嚴的目光一一掃過座下衆人,其間威壓直将他們迫得再度恭敬垂首,“雩炎,你說非我烈山部人,可有證據?”
雩炎今日前來寂靜之間的本意為扳倒沈夜,對沈夜不利之辭自然應當毫無保留地呈報、好讓滄溟盡快盡早對沈夜恨之入骨,此刻這個籌碼卻是滄溟降罪後才舉出、無異于垂死掙紮,由是個中真假多半他自己也不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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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滄溟這麽一問,他便吓得結結巴巴、半天吱不出一聲。
将他的神色看在眼裏,滄溟又道,“你說的人我曾見過,他與七殺祭司一般天生異狀,由是被送入神殿加以培養——”
尚未說完,便被不堪重負的雩炎崩潰的哭號打斷:“城主,滄溟,我可是你的親叔叔,你忘記你小的時候——”
“住口!”滄溟厲聲喝止,“攀親帶故、罪加一等。”
至此,這番鬧劇算是徹底收場。
……
沈夜随衆人一同離開寂靜之間,剛踏出入口便見雩炎停了下來,接着不無意外地對他惡語相向,“你別得意,給老子等着,絕不會讓你好過!”
沈夜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目不斜視、十分耐心地待他噴完,方才慢條斯理地轉過身漠然看着他,下一瞬卻出手鉗住他的脖子、硬生生将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周遭又是一陣混亂,陌十劫不敢上前阻止,卻又假模假樣地呵斥:“沈夜!你放唔——”話說到一半,便被沈夜以縛咒定身封口、不得動彈,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皆被施下相同咒術,寂靜之間前的衛兵察覺不對欲禀滄溟,卻甫一回身便被制住。
沈夜掐着雩炎的脖子、微微收緊手指,揚眸看着他因窒息而愈發猙獰的面孔,“本座原無意取你性命,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打他的主意。”
生命逐漸流逝的恐懼令雩炎驚恐地瞪着沈夜,掙紮求饒道,“不……求、你——”
但沈夜終歸不願再聽到他倒胃口的聲音,如棄敝履般将他扔在地上縛以禁咒,“你尚未活夠,本座明白,也暫時無意取你性命。”他擡步跨過雩炎的身體,站在那些附庸貪狼破軍二人、一同面見滄溟彈劾于他的衆位祭司之間,右手緩緩聚起金紅的靈力、而後驀地揮袖——竟将這些人悉數斬殺、挫骨揚灰!
一時間,除卻沈夜,活人只剩雩炎與陌十劫、以及負責看守寂靜之間的三名侍衛,場面倒是幹淨了不少。
對幾人如見怪物般極端驚恐惶懼的可怖目光視而不見,沈夜好整以暇地抖開衣袖,負手站在那裏細細忖度——之前那位與華月姐妹相稱的、他的近身侍人,不知已洩露出多少關于歐陽少恭的情報,方才在場的衆人之外、是否仍有人聽過關于少恭身份的流言,這些問題的答案,便得煩勞瞳、好好問一問地上這兩個不識好歹的了。
“你們三人,今日所見之事,不得再提及分毫。”垂在身側的手已緊握成拳,沈夜目不斜視、冷聲令道,“從今往後,若無本座谕令,任何人不得擅入寂靜之間,違者殺無赦,爾等同罪。”
沈夜輕動手指、撤去那三名護衛身上的縛咒,緊接着只見三人哆哆嗦嗦抖着腿站都站不穩地伏跪在地上,沉寂半晌依舊無人敢答,他于是又極盡耐心地确認,“本座說的話,你們、可是聽不到?”
這次倒是話音尚未落盡便被搶白,“屬、屬下謹遵紫微尊上谕令!”
……
沈夜這番大肆清剿過後,流月城高階祭司職位瞬間空下許多,一朝天子一朝臣,原也不足為奇,沈夜卻從喉頭嘗出些許莫名的酸苦來——叛亂初平,他不趕緊趁這人人自危時好好休息,反倒不分日夜地處理政務,卷宗批閱完畢手頭無事又制定起未來的計劃,這般玩命竟像是在麻痹自己、逃避些什麽。
自然,沈夜敢如是明目張膽地亂來,确實是因歐陽少恭近日于混沌之間閉關、管不着他。七日之後,他正于書房伏案批閱卷宗,擡眸得見少恭笑得滿目春暖花開的下一刻、便極有自知之明地默默放下了手中木簡。
沈夜枕于歐陽少恭膝上,任他按着額際穴道為他醒神,一邊帶些倦意地聽少恭說,“你重傷未愈,又過勞積損、屢教不改,這濁氣絕症、也愈發嚴重了。”
最後那半句話,歐陽少恭說得陰陽怪氣,沈夜聽在耳中,一如既往地乖乖服軟認錯,“是我任性,幸得師父從旁照拂。”而後握住少恭的手止了他的動作,坐起身來細細端詳他許久,死不悔改地轉移話鋒,“師父數日繁忙,應是十分困倦了,近來不大安寧,今夜便請師父歇在此處,我也好即時衛護。”
“也好。”少恭并未猶豫多久,颔首應允道,又微微眯了眯狹長的丹鳳眼、顯出幾分脅迫之意,“我也有意親自看着阿夜、知錯改錯。”
結果變成師徒二人肩并肩得于沈夜床上同榻共枕,饒是如此,心裏有事的沈夜卻未表露出應有的尴尬。
他師承歐陽少恭,醫術造詣自然也不弱,于近日頻繁發作的濁氣絕症亦已知其深淺,雖然尚不至于時日無多,這大祭司之位的繼承之人,也是時候思慮甄選了。
沈夜握了握少恭的手,側過身去湊近他、直至少恭身上清苦的冷香盈滿嗅覺,“師父,喜歡徒孫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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