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世情薄(伍)

謝衣意外地怔了怔,旋即竟顯出些興致勃勃,一雙眼亮晶晶地看着少恭、正待詳細詢問,卻聞少恭道,“你問這些,要做什麽?”

“呃……”謝衣又是一滞,瞳底的光芒淡了些,唇畔的淺笑染上幾分無可奈何,“弟子、對師尊品行高山仰止,自是想要多親近一些、也好為師尊分憂,但無論弟子如何努力,也不見師尊半點動容,便想知道師尊喜好,由此入手或許會……”

少恭一語不發地靜待他說完,而後收回無波無瀾的目光,垂眸兀自沉吟。

前幾日,他與沈夜一同探望沈曦之時,發現沈曦正與一只栩栩如生的偃甲兔子嬉鬧,久居流月城、見慣了偃甲玩具,較之那些木呆呆硬梆梆的死物,此前沈曦只有在看到少恭幻出、金燦燦會叫的符靈鳥時,方會如此開心。

那偃甲兔子着實做得好,會跳會動、被逗得急了還會咬沈曦的手,小孩子素來喜歡新鮮之物,沈曦精神十足、沈夜自是樂于見到,他看着眼前生機盎然的一幕,神色卻是自豪的,“那是謝衣做的,不過數月,偃術一途便能臻至此境,着實不錯。”

将這一切看在眼裏,歐陽少恭微妙地挑了挑唇,“哦?我平日見阿夜對他冷心冷眼,不想內心真意倒是贊譽有加。”

“他的性子太過分明,于喜歡的事,便全力而為,厭惡的則不屑一顧,”沈夜頓了頓,“專注偃術而忽略修為術法,厚此薄彼、斷不可取,我若嚴厲一些、令他心中生畏,他尚能認真對待,如此便好。”

“既是這樣,阿夜扮黑臉,不怕他不屑一顧?”

“随他,”沈夜漠然道,“我看中的,正是他能為族民着想、天性存留的良善,不想他天真之處不止于此,之前他過得順遂,方得這份剛直不阿,然而世事詭谲,哪裏由得他随性而為,是以、須得适當承受些壓力,學會審時度勢,便于自保——倘若受不住,偌大一個流月城,再另尋高明便是,”言至此處,他忽然擡眸望向少恭,神色亦柔軟許多,“何況有師父護持于我,更有百年時光可以甄選優秀承者。”

少恭微微一笑,“然而你方才神色,卻并非對他毫不在意。”

“甫收下他時,确是這般作想,”沈夜輕嘆一聲,“不過自數月之前他闖禍之後,學習的态度便稍有改變。”

——回憶至此處,歐陽少恭意味深長地眯了眯眼。

此時從謝衣之辭看來,謝衣态度的變化是令沈夜滿意的,卻仍然無意緩和對他的态度,便問謝衣,“你說‘努力’,具體是如何努力的?”

眼前的少年一僵、而後狡黠地轉了轉眼眸,“嗯,我先誇過師尊長得帥,師尊卻只冷淡地看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我覺得是贊譽力度不夠,便繼續誇師尊帥、師尊懂得真多、師尊做的偃甲真好,這次師尊十分不耐地皺了皺眉、讓我授受之時閑話少說,那麽放學後便沒關系了吧,但是無論我再說什麽,師尊都不理我了。”明朗的音色陡然一沉,謝衣垂頭、露出些不知所措的委屈,“後來我為了賠不是,便刻了師尊的肖像、做了只偃甲兔子,想要逗得師尊開心,師尊一眼沒看木雕、但總算收下了偃甲兔子!”

謝衣少年便激動地以為大計得成,奈何翌日再見、沈夜依舊面無表情、巋然不動,簡直就像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饒是歐陽少恭,也忍俊不禁地擡起廣袖、稍事遮掩唇畔笑意,“你為何、想要那般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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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家隔壁的小明啊,如果被人誇贊‘小明好帥’、‘小明懂得真多’、‘小明字寫的真好’,就會哈哈大笑,”謝衣不知多少次午睡時被這笑聲吵醒,“能笑出這種異常的巨響,定是十分開心。”

少恭輕咳一聲、神色微妙,“那麽,你若受到同樣的誇贊,感覺如何?”

“不讨厭,但也絕不會笑成那樣。”

“你所感所覺既不同于小明,又為何類比你的師尊呢?”

謝衣梗了一瞬、一時語塞,少恭便繼續道,“每一個人,皆有獨屬于自己的個性,你鐘愛的、并不意味着他人亦鐘愛,正是因性格繁多、當見解難以統一,方有了服從多數一說。”

“服從多數?”仿佛聽到了難以置信之事,謝衣狠狠擰起眉、先前的輕松已蕩然無存,“那豈非承認,我鐘愛的不過笑話而已?”

尖銳得近乎咄咄質問的語氣,使歐陽少恭怔了怔,無意間表達了自己的感慨,竟會引來如此激烈的反應,他容色漸冷、不甚贊同地搖了搖頭,“假使有人力量遠勝于你,為了讓你臣服令你下跪,你不服氣,卻仍為保全自己而跪,便是服氣了?”

“……”

謝衣沉默不語,緊緊抿着嘴唇、似在仔細思索,一時間、靜谧的黃昏中,少恭清雅溫緩的音色裏、暗湧的決絕愈發清晰,“世事絕非如此分明,我雖下跪,但心中永遠不會屈服,并且有朝一日、定要将這份不服徹底抒發——顧全局勢而妥協,斷不是違背堅守的信念,某些情形下,更是将信念以妥善的方式堅持下去。”

如此長篇大論、少恭以為已說得足夠清楚,但謝衣仍一副難以理解的困惑模樣,“無論如何,既妥協過、堅守的信念便有了污點,不管所為目的如何美好,”他頓了頓、稍作整理思緒,“完璧不容分毫瑕疵,即便會死,我也絕不為一時茍活、否認我所堅守。”

謝衣音色謙恭、不高不低,卻又傲慢得如同于高處睥睨,少恭眸色一沉,又問,“那麽,若那個要你下跪的人以你至親性命相挾呢?你跪,你們都可存活,不跪,則他死,你活着?”

這一次,謝衣倒是很快答道,“我會下跪。”

預料之外的幹脆,使少恭一瞬間竟懷疑所聽有誤、确認一般重複一遍,“為了生命,選擇放棄信念?”

“再精密的偃甲,毀去後還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蟲蟻也只能活上一次——無法複制,永不重來。”

少恭聞言輕舒口氣,原來是他的問題恰好觸及那個信念、由是頗為欠妥,“那麽,有人以你至親性命相挾,讓你去殺了另一個非親非故之人呢。”

只見謝衣驀地重重一震,沉默良久、竟顯出些慌張失措,完全答不上來。

一命換一命,他便猶豫如此之久也難以做出抉擇,倘若經過衡量、信仰之事大過至親性命,他當會、舍棄親人也在所不惜吧。直至此時,歐陽少恭才徹底明白沈夜所憂心之事,一位不屑于制衡的殉道者,是絕對無法坐穩大祭司之位的,想要騙他死,着實太容易,然而只要學會極其簡單的暫時妥協,一切便都會不同。

思及沈夜,少恭方察覺一時不甘,竟與謝衣說了這麽多廢話,見他仍在糾結,便開口安慰道,“無需多慮,我原也無意說服誰,你堅持己見亦可。”

謝衣年方十一,年輕氣盛、傲骨寧折不屈,然而這世間、從無一事一物不會被時間改變,以“極其簡單”來形容“暫時妥協”,正是由于經歷過挫折、便自會理解這些,此前少恭不是沒有想過,沈夜以壓迫的方式令謝衣學習,與他所憎恨的父親有什麽差別,如今倒是驀然明白,沈夜的要求當真不高。

“言歸正傳,”少恭道,“你師尊,他的确自小便又悶又嚴肅。”

“……”這裏是差點便要不顧禮數吐槽師祖的謝衣少年。

“不過那只是表象而已。比如,你在誇他帥時,依他的性子、或許覺得天雷滾滾吧,”心中一萬頭偃甲羊駝呼嘯而過,內心想法類似于“天然卷還又臭又硬,哪裏帥?你眼瞎了嗎?而且為什麽這麽突然說人家帥?!”,少恭頓了頓、繼續委婉道,“情緒瘋狂激蕩、卻又須得竭力掙紮着維護表象,不覺得這十分有趣嗎。”

“……”這裏是懵懂之間意識到什麽不得了的陰暗、幾乎瞠目結舌的謝衣。

“阿夜的頭發是天生卷,稍長一些便難以梳開,是以時常顯得亂糟糟的,年少時曾有一次帶沈曦去神殿外,被人嘲笑不梳頭,自那之後,他便每日早起一個時辰、勢必要将頭發梳理得平平整整。”

話題的走向似乎終于正常一些,謝衣便沉吟着開口應和:“師祖是說,師尊有些……呃、好面子?”

“不全如此。”歐陽少恭否定道,“他為達目的,時常會強迫自己做些不喜歡的事。再例如,他閱讀典籍,只喜歡有關術法修為、學術哲理類老氣橫秋的事物,卻仍為了給沈曦講故事,強迫自己看些記載傳奇志怪的刻本。”

後來,沈曦自矩木中生還後,沈夜愈發繁忙、卻也不需再過多了解那些閑雜之物,因為沈曦三日一輪回的記憶連個巫山神女的故事都聽不完整,他雖無意借機糊弄沈曦,然而忙得狠了顧不上偷閑摸魚,偷工減料也着實迫不得已,于是這一個故事、沈夜便重複地講過許多次。

“是以,你那些荒唐的調戲,別再做了,”少恭總結道,“既想親近于他,努力用功、學好他想讓你學會的知識便可,天長日久,他自會放下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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