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世情薄(肆)
後來,沈夜處罰歐陽少恭禁足七日思過,作為共犯,他亦同罪,瞳代為處理族中一些不大重要的事宜,傳話的事務便落在華月頭上。
至于華月會否背叛沈夜,歐陽少恭本欲事不關己、作壁上觀,但在那之後便自作主張,将沈夜所隐瞞的悉數告知于她,并就那日之事自行承認莽撞,為了她與沈夜重修舊好,真是費心勞力。
這七日閑居枯榮之間,不必絞盡腦汁鑽研破界之法,也不必應付瞳那些千奇百怪的問題,倒是有空靜下心來思索前後。
許是重生之後記憶齊全、上古之時太子長琴沉靜溫和的心性略有牽制,抑或多多少少受了沈夜的代價論的影響,如今、歐陽少恭竟會覺得若說因果報應,那麽這世間有些事,也不能悉數歸為天道。例如欠了債總要歸還,這并非天道、而是人之常情,那麽作為人界生靈塗炭、億萬生命就此喪失的導火索,太子長琴獲罪于天、并意外被人剝奪魂魄,其實也不是全無道理可言。
然而這些緣由,他原也不是那麽在乎,最初不過只想作為一個普通人活下去、從未想過向天道複仇,即使歷經辛酸苦楚也只選擇了避世,真正意識到所承受的代價之重是在蓬萊天災之後,那時他以為那場天降的災劫,奪去了被他奉為這累世孤苦的救贖的巽芳。
後來,為了超越生死、親手粉碎永世孤獨的命運,他殺人無數、最終卻一無所獲,倘若按照沈夜的說法,便是擅取無關之人的性命、應得的報應——那麽,這一世重生又算什麽?
前所未有、充沛的魂魄之力,十年之久仍無分毫損壞的軀體,還有……沈夜——若歸于天道仁慈,歐陽少恭萬萬不會相信,給他這樣好的東西,大抵是意圖在他深陷之後、再無情地奪走吧。那麽為了徹底抓住這一切,他必須盡快破開伏羲結界,下界拿回焚寂之中的另一半魂魄,然後設法、永永遠遠地将沈夜留在身邊。
……
七日禁閉期過後,少恭便再次常駐于混沌之間,苦心鑽研破界之法。
其間聽說沈夜收了謝衣為徒,無關之人他也無意為之分神,倒是一個月後方才得見謝衣本人,作為師祖着實失職,但沈夜從來舍不得責備他,這偌大一個流月城神殿,便也再無一人膽敢冒犯于他。
當時,歐陽少恭徑直施了術法從混沌之間傳送至沉思之間,沈夜本人不在,卻周到地留了一名近侍命她告知少恭自己去向,原來是在教授謝衣。
露臺之上,沈夜的神色是歐陽少恭完全陌生的冷峻嚴肅,應是正在教導謝衣劍術,此時抿着薄唇、一本正經地矯正他劍招的基礎,要求近乎嚴苛,一招一式皆不容許分毫差池,糾正三次若仍再犯,便罰他保持同樣姿勢一個時辰不得動彈。
少恭在登上露臺的石階邊站住,不遠不近地将沈夜看着,不多時便見謝衣慘遭體罰,又得一個時辰,沈夜便令侍人盯着謝衣,準備乘隙返回書房批閱卷宗,這麽一回眸便看到了歐陽少恭。
冷硬的容色頓時柔軟些許,沈夜穩步走過來,“師父親自前來,是有急事?”
少恭卻是答非所問,“我瞧那孩子都快哭了,”他揚起臉将笑非笑地迎上沈夜,“阿夜不覺得對他太過嚴苛?”
沈夜一怔、而後頗為無奈地輕嘆一聲,“他的資質,較之于我、好得太多,之前思及他的心意,便命人在課業之餘教授他一些簡單偃術,不想他主次不分、本末倒置,躲在房間裏擺弄那些偃甲,竟膽敢曠課。”言至此處,本就冷徹的音色愈發低沉,“我事務繁多,哪裏有閑心等他。何況,空有一身偃術,于近身戰中又如何防身,他不願意,我也必須強迫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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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日方長,阿夜不必心急,”少恭擡手撫平沈夜微微蹙起的眉心,又握了握他的手,“你的病情若堅持抑制,絕無太大變數。”
近來似是格外煩勞,沈夜的面色顯得有些灰白,方才被少恭撫過的眉宇無意識地再度緊繃,他長舒口氣,點了點頭,溫聲道,“我自清楚,師父若在一日,我便一日安定無虞。”
話音剛落,便見面前法陣閃現,華月已出現在身前、正恭敬地對他行了一禮,“禀告紫微尊上,關于削減每月祭祀族民進貢額度的事宜,已依尊上之意安排妥當了。”
“嗯,”沈夜淡淡應了一聲,“諸位祭司可還有不滿?”
“只有太陰與巨門兩位祭司。”
“派人盯着,若有煽弄是非之嫌,盡快回報于本座。”
烈山部族每月設有例行祭祀,削減進貢額度,通俗來說即是減賦降稅,這一個月沈夜便在操心這件事,族民送往神殿的貢品減少之後,供職于神殿的諸位祭司所持俸祿自會随之降低,流月城中資源匮乏,如今更值危急存亡關頭,但那些只顧自己利益的人任何時候都少不了,沈夜與幾位聯袂抗議的高階祭司斡旋已久,方才争取到這個結果,新政施行勞心勞力,他已經連續七日未曾好好睡過,如今諸事暫定,便趁着歐陽少恭陪在身邊時稍事休息。
施法驅除過濁氣後,歐陽少恭接着依沈夜之意為他撫琴鎮夢,清長優雅的曲聲響在耳畔、沈夜很快沉沉睡去,然而歐陽少恭方收起琴,便聞外面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
謝衣的性子雖然明朗樂天、有些大大咧咧,但卻是懂得尊師重道,被沈夜晾在露臺上,履行師尊的處罰也毫不偷工減料,老老實實擺夠了一個時辰的姿勢後,才被受沈夜之命的侍人帶去繼續學習偃術。
然後,或許是報複沈夜的擅離職守,謝衣擺弄出的偃甲突然爆炸,不容忽視的威力毫不姑息地轟塌了半座殿堂。
甫剛睡踏實的沈夜不得不再次醒來,前去處理親傳徒兒捅的簍子。
廢墟之處已塵埃落定,偶爾有幾粒砂石從高處滾落,彙聚烈山部人數年心血建造的神殿居間,着實稱得上固不可摧,竟被炸成這副模樣,也算謝衣有本事了。
“怎麽回事?”
犯了錯的少年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并未縮頭縮腦地躲在後面,倒是令沈夜看着格外順眼,然而适才受到驚擾,沈夜臉色愈發灰敗黯淡,分明是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此時卻平添了幾分兇煞的乖戾,以至于下人回答之時都帶些戰戰兢兢的顫抖,“禀紫微尊上,是這孩子太過分了,不聽勸告、任性妄為!”
“若本座記性不錯,你應是謝衣的随侍,”沈夜漠然掃了答話之人一眼,沉冷的聲線滿是倨傲的睥睨,“一介侍人越權替代主人作答、甚至不知身份辱沒主人,如此不守禮法,杖責一百,拔——”
“師尊!”只見謝衣陡然跪下、對沈夜行一大禮,而後擡眸認真将他看着,黑白分明的瞳孔裏光華凜正,“他說的不錯,确是弟子任性妄為,還請師尊恕罪。”
沈夜沉默不語、居高臨下地冷漠俯視他,如此僵持半晌,他方上前一步、傾身親自将謝衣扶起來,“彈壓不住自己的部屬,只會為之招來殺身之禍,望你仔細考量。”
言畢,沈夜略振袖袍、負手而立,波瀾不驚地看着面前的狼藉,“你這樣的年齡,有犯錯之權。代價慘重,但若能有分毫收獲,便是得償所失。”一邊說着,他一邊回眸、再次迎上謝衣怔怔的視線,“為師會傳你結界術法,供你今後實驗之用,城中物質匮乏,如此毀壞工財之事若再發生,便要問你之罪了。”
無意再等謝衣回答,沈夜揮手遣散衆人、徑自轉身向華月示意邊走邊談,“他在神殿中時,暫往瞳那裏住下。”縱然已有斷距離,謝衣仍能聽得清他說,“本座自願捐獻二十年俸祿,以供神殿重建資耗。”
……
自此之後,沈夜授受之時,謝衣再未遲過一次,每回皆是乖乖提前去了、靜候沈夜前來。
謝衣轉居于混沌之間,歐陽少恭便也能時常見到他,在瞳面前的少年并不像與沈夜相處時那麽拘謹,謝衣的偃甲術亦精進極快,嘴炮技能滿點、與瞳互相調侃所造偃甲屢見不鮮,混沌之間不若平日那般寧靜,少恭卻也全無參與二人話題之意,仍定力十足、苦心孤詣埋首破界之法中。
與謝衣少年的交情止于點頭,謝衣知禮地稱聲“師祖”,少恭便簡單回以颔首,如此情狀,直至數月之後、被炸毀的神殿即将竣工之時,方才有所改變。
那一日,少恭久坐晝夜、略感沉郁,便去混沌之間的露臺上迎着夕陽撫琴,片刻之後,同樣閑來無事的謝衣聞聲而來、窸窸窣窣地蹭到他身畔坐下,等待琴音停歇方才開口問道,“師祖,應是見過師尊小時候的模樣吧。”
少恭靜靜垂眸、白皙的指尖習慣性地輕輕描摹過琴銘,言簡意赅道,“不錯。”
“師尊,從小便如此、又悶又嚴厲麽?”
少恭沉吟半晌、煞有介事地眯了眯眼,認真道,“是萌,不是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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