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情薄(叁)
一切起止于瞬息,華月怔了須臾方才反應過來、驚異地睜大了眼看向少恭,巨恸之下竟明知故問:“歐陽先生,您……在做什麽?”
少恭收了手、慢條斯理地輕輕抖平廣袖,方才好整以暇地緩聲陳述道,“處置越權擅闖的人,廉貞祭司當是親眼看到了。”
“那也應該審問過後再行處置,”華月容色驀然一凜,柳眉微豎、眉宇間露出幾分怒意來,一時間全然不再顧忌禮數,淩冽的語調間也滿是指責與質問,“若論越權,神殿供職的祭司生殺之權皆為滄溟城主掌管,歐陽先生又是從何得來——”
“住口!”她這一番咄咄逼問下一刻便被沈夜的厲聲呵斥打斷,他上前一步、擡手将少恭嚴嚴實實護在身後,冷峻的面色不掩不悅、居高臨下地看着華月,寒沉的音色裏滿是令人發憷的威壓,“廉貞祭司,別忘了你的身份,他就算千錯萬錯,也萬萬輪不到你來指摘!”
十數年的相處、幾乎從未見過沈夜這般惱怒的模樣,陌生的情形使華月狠狠一震、剎那間整個人竟露出些畏懼,然而她立即收起那些多餘的神色,姣好的容顏之上再度恢複慣常的冷靜,深深福身對沈夜恭敬地行着大禮,“是屬下逾越,可是,還請紫微尊上允許屬下為自己的部屬讨個公道。”
“其罪當誅。”華月寄希望于沈夜,但沈夜卻一副不顧一切袒護歐陽少恭的态度,“一介随侍未經允許擅入沉思之間、供職神殿卻不知遵守禮法,便是頭條大罪,無論他是否意圖盜聽機密,本座亦會就地處決,你若看不慣本座心狠手辣、起了異心,可于此刻趁早背叛,念及舊情,本座仍會放你一條生路,倘于日後關鍵時刻背叛——”他垂眸審視着華月難以置信的神色,無意掩飾瞳底森冷的殺伐,“罪該萬死。”
事到如今,人已被徹底封了口,若說他該死,卻無法斷定是否真的聽去了機密;若說他不該死,分明身為低階祭司、又為何知法犯法擅入沉思之間?多年的情誼竟因這件難以界定之事有了嫌隙,沈夜初登大位、正值事多之秋,倘若此人當真心存歹念,為這樣的誤會斷送多年情誼實在不值,華月跪在原地沉默不語,因她冒犯了歐陽少恭、沈夜亦暫時無意給臺階下,如此僵持了片刻,救場的倒是有事前來禀報沈夜的侍女——
由于大祭司的居所機密衆多,負責侍奉前代大祭司、沈夜之父的兩位侍女,皆是由他親自選人做成易于操縱的肉傀儡,與為沈夜打造的玩伴華月不同,這些近侍的情緒更為淡漠,十數年前的沈夜不大喜歡她們,方采納華月舉薦以那位“阿姐”為随侍,在她背叛之後便将兩位肉傀儡調到身邊。
此時只聽那名随侍毫無起伏道,“大祭司大人,曦小姐醒了,正在啼哭,請問大人是否過去?”
“小曦醒了?”沈曦的消息總算令沈夜的聲音柔化些許,他側過身對那名随侍微微颔首,“本座這就去看她。”
侍女領命告退,沈夜便又垂眸俯視華月,怒火陡熄、一時片刻也重燃不起,頗為無奈地輕嘆過後,他終是傾身對她伸出手,“起來,地上涼。”
華月閉了閉眼,半晌之後、妥協地擡手觸及沈夜的手。
“天色已晚,你且回去歇下吧。”待她站起身來,沈夜方如是交代道,語畢看向少恭,音色愈發溫和,“我們走吧。”
……
三日之期未到,沈曦只是單純的做了噩夢,二人合力将她哄睡後,歐陽少恭收起琴,便被沈夜叫去寝殿議事。
相較于森冷莊嚴、偶有外人的議事廳,沈夜更喜歡在私密的寝殿與少恭談話,他認真地将少恭看着,正待開口、卻被少恭搶先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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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入沉思之間,便要就地處決?依我之見,阿夜斷不是如此狠辣無情之人,”少恭微微挑唇、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淺笑,“之前還決意瞞着華月姑娘、她親近的阿姐背叛一事,今日怎的又對她全不留情?”
“她錯在逾距冒犯師父。”沈夜輕輕擰了擰眉,又道,“不過方才之事,師父做法略為欠妥。”溫穩柔和的音色裏全無苛責抑或勸谏之意,只是純粹直言自己看法,“當時華月在場,确是應審問過後再行評判,取信于她,亦可方便日後行事。”
“呵,取信?”少恭低笑一聲,溫文清雅的聲線隐隐染了些尖銳的譏诮,“阿夜如此說,倒是對我毫無懷疑。便不曾想過,今日此事是我一手設計,我誘導那人進入沉思之間、恰巧于你們說完那些機密之後将他抓出?”
沈夜眸光深邃、靜靜凝視少恭,沉默半晌、方才開口,“若師父不說,我便絕不懷疑。”
“哦?絕不懷疑?”歐陽少恭危險地眯起狹長的丹鳳眼,不依不饒地看着沈夜、冰薄冷徹的目光狠狠剜進他的心裏、誓要徹底剖析他的真心,“那麽如今,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懷了怎樣的心思,你仍能、絕不懷疑?”
目光長久地定格于少恭冷漠的表情,沈夜瞳底竟漸漸湧上些許不忍與心疼,“師父悉數坦白于我,大抵是意在試探了,既然存心試探,便是對我、有所期冀?”
沈夜頓了頓、下一個瞬間全然不顧少恭面上神色如何陰鸷駭人,竟上前一步、将他擁入懷中,兩具軀體貼合之際、攬在少恭腰際的手毫不姑息地收緊,力道不輕不重、卻恰巧不容抗拒,另一只手則置于少恭背後,節奏舒緩地輕輕拍撫。
這一個擁抱極盡溫柔、又足夠堅實強橫,宛如要将看中的稀世珍寶據為己有、獨屬于沈夜陌生又熟悉的清凜氣息環合周身,歐陽少恭一時失神、只得怔怔地放之任之,沈夜的下颔抵在他肩頭傳來微妙的觸覺,在此時聽他低低嘆道,“我知道的,所有的……都知道。”
一句話說得沒頭沒尾,歐陽少恭卻呼吸一滞、竟覺得沈夜所指的“知道”,是他為太子長琴——他眉宇微沉、瞳底情緒莫測難辨,正待開口一探究竟,卻聽沈夜繼續說,“師父,相信因果報應麽。”
雖是問了他,沈夜卻似乎并無等待他回答之意,徑直往下道,“沒有人該死,但人若犯我、我必除之——世間清濁善惡原本難以分清,然而殺戮無關之人只為滿足一己私欲,卻無疑是錯的,所謂弱肉強食,斷不是指無關弱者可随意掠殺,倘若濫殺亡去他人親友,周遭之人勢必出于各種緣由疏遠于你,仍留在身邊的也将受你牽連,你會孤寂一生、所求注定毫無所得,這便是代價。”
“一己私欲”、“錯的”,那麽接下來便是站在正義的制高點,自以為是地譴責他為非作歹、義正言辭地勸說他回頭是岸——如此劇本,這千載之間竟也不曾推陳出新,歐陽少恭微哂、斂去瞳底一絲失望,“那麽我做錯了,阿夜應當快些棄我而去才是。”
“師父欲試探于我,是我做的不夠好,此事本因我而起,自認難脫幹系,”沈夜低笑一聲,“你我已是共犯,任何代價皆得一同承擔。”
歐陽少恭幾不可見地一震,太過類似的話語,讓他忽然憶起蓬萊殿頂之上,巽芳說過願意與他一同贖罪——但又是大相徑庭的,巽芳認為他大錯特錯、要他知錯改錯以命償還,沈夜卻是将他對錯放在其次,更加不願他獨自承受沉重的報應……
歐陽少恭靜靜閉了閉眼。
也是,像他們這樣只是活下去便要拼盡全力的惡黨,原也不需要什麽救贖,未曾親身經歷過那些絕望、口口聲聲說着理解的人,根本不可能真正理解其中的艱難與掙紮。
沉思之間,歐陽少恭的神色已逐漸變得溫和,他擡手覆上沈夜後背,緩聲問,“阿夜如此輕信于我,便不怕我有一日當真背叛?”
“我沈夜,敢做就敢當。”攬在腰際的手驀地一緊,“想做的,便動手做,想要的,便自己拿,倘若師父真的背叛,我會将你關起來,只看得到我一人、只聽我一個人的聲音,即使大逆不道、也在所不惜。”
輾轉世間千載,不乏觊觎歐陽少恭一身學識本事、将他囚禁為之所用的人,他曾被許多人由于各種各樣的利益驅使強行桎梏,卻從未有過一人在得知他是怎樣的怪物之後、仍對他如此執着。他也曾經想要獨占很多人的感情,讓他們永遠只注視着他、生生世世與他在一起,然而只因為他是歐陽少恭而意圖獨占他的,沈夜是第一個。
人與人相處,歸根究底無非互相索取利益,但沈夜付出的代價,“倒也足夠了。”
少恭微微蹭動、将臉埋在沈夜肩頭,于是那句話顯得有些模糊,沈夜沒有聽清,便問,“什麽?”
少恭卻無意重複一遍,只輕輕挑唇,“要将我關起來,也得看阿夜是否真有本事。”
“師父以為,我提議定期與師父讨教,意欲為何?”
半年一次師徒之間的例行對峙本為沈夜自行提出,他神血之力加身、又深知力量的重要分外努力,上一次較量已只稍遜歐陽少恭一籌,來日方長、青出于藍指日可待,少恭心頭不知為何警鐘大響,嘴上卻只能說,“……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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