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世情薄(貳)
歐陽少恭所問,沈夜答得着實非常合他心意,如此看來這些道理縱他不說,沈夜果然也是懂的,只不過是背負重任踽踽獨行走得累了、偶爾也需要另一人予以肯定罷了。
話音剛落,便見沈夜輕輕一震,瞳底湧上些許無措,而後又被細碎的微光取而代之、近乎傾慕地将少恭望着,極盡溫柔的目光硬生生令歐陽少恭品出些許肉麻來,由是眯了眯眼、将笑非笑道,“阿夜這般望着我,莫不是要學小曦讨我要抱抱?”
不料面對他這番調侃,沈夜卻全無尴尬之色,唇畔甚至含上些淺淡的笑意,“若是師父的抱抱,倒也不錯。”
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歐陽少恭一梗,一時不知該不該反擊回去、真的如沈夜所願,然而沈夜終是不忍他為難,旋即便貼心地轉移了話題,“閑話至此,”他容色一凜,聲音亦恢複了慣常的冷徹,“前幾日送去瞳那裏的人,不知他審得如何。”
自前代城主逝世之後,流月城內便不大太平,瞳的刑審間也熱鬧了不少,為了完全将被送來的囚犯剖析個徹徹底底,瞳自是不會介意與少恭沆瀣一氣、折騰出些卑鄙無恥的逼供法子來,雩炎與陌十劫也不例外的由二人合力審問,這牢獄生活過得當真津津有味,反而懷念起偶爾造訪的沈夜,至少見不得他們血淋淋的樣子,會令瞳暫時停了那些不堪入目的極刑。
歐陽少恭與沈夜一同前往混沌之間,地下室光線晦暗,撲鼻而來的渾濁空氣中混雜着陳腐的腥氣使沈夜不适地微微蹙眉,二人前行片刻、陡聞一聲嘶啞的痛嚎,沈夜立刻張開結界将少恭護在身後,走過轉角便見瞳好整以暇地坐在輪椅上,整個人湮沒在黑暗裏、一線赤芒稍瞬即逝,已是将那只妖瞳重新封起。
歐陽少恭握住沈夜的手,示意他安心方才上前一步,“過了這麽些日子,聽這叫喚倒還精神着。”
“本來确是已叫不出來,用了些手段便叫出來了。”瞳似乎有些興奮,不緊不慢道,“先生說過,人皆有底線,而折磨一人最佳之法,便是踩着他的底線為所欲為,如此徘徊于清醒與瘋魔之間,将之迫至崩潰的邊緣、卻又終不能得以解脫——我便将魇蠱植入他的後腦,這魇蠱能将一人最為恐懼之事以噩夢形式呈現……”
“……罷了。”深知瞳一說起這些就沒完沒了,沈夜立即出聲打斷他,“可有問出些什麽?”
瞳頓了頓,操縱輪椅轉向一旁的桌子,于這一線薄光下伏案書寫,半晌後将寫好的名單交給沈夜,“知曉歐陽先生一事、并密謀商議之人,适才之後,當已齊全。”
沈夜将那些人名迅速審視一遍,才點了點頭,對瞳說,“辛苦了。”又看着少恭,下意識地放柔了聲音,“我便先行一步,師父呢?”
少恭松開他的手,“你且去吧,我與七殺閣下有事相商。”
“嗯。”沈夜轉身沿來時之路返回,甫剛行了兩步,又想起什麽停了下來,“瞳,那兩個人不必再用刑,是養蠱還是殺了,由你決定。”
“屬下領命。”瞳順從地道,靜靜打量沈夜背影片刻、神色帶了些幾不可見的微妙,“大祭司為何不如常親自處置?落在屬下手中,只有養蠱一途了。”
沈夜卻無意回答此問,只是稍稍側過身、回眸瞥了刑室內那兩人一眼,瞳底的冷光尖刻如刃、又薄又涼。
待得他完全離開,瞳才驀地低笑一聲,“只因他們想迫害先生便遭此報複,先生可真是收了一位好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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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少恭卻反常地沉默不語,他低垂着眸、半張臉掩在陰翳裏看不清神色,良久之後似是笑了一下,嘆息般的言語回蕩在空寂的室內,聽着有些模糊,“是啊,這麽好的東西,我幾乎……想要據為己有了。”
在此之前,歐陽少恭一直以為他對待沈夜盡善盡美,不過只為等待有朝一日報複沈夜當年說下的輕狂之辭:沈夜雖對生命存有執念,但若值得、就此舍身亦無不可,那便看看他在生死關頭的抉擇;沈夜認為即使終不能得償、仍要堅持付出,那便讓他親自嘗嘗被人忘恩負義的滋味;沈夜一心求得榮辱與共、生死不離,那便成為他心目中既定的人選、再适時背叛即可。
衆叛親離、被漫無邊際的煎熬折磨得發瘋,被累世的恨意吞噬殆盡,太子長琴曾經歷經的苦楚,勢必要讓沈夜一件一件仔細品味,而後再看看他還能否說出那些天真的戲言——然而沈夜擁有的東西着實太少,殺了他所憎恨的親生父親并未對他造成多大的沖擊,筵席之上更是不惜以命相護,所謂生死關頭的抉擇不言而喻,或許是從那之後,他對沈夜的心思變得有些不同了。
少恭眯着狹長的雙眼,不言不語凝神細忖,沉思之時,大抵仗着周遭一片漆黑、面上神色一改慣常的溫文爾雅,硬生生露出幾分兇煞乖戾來。
那個叫謝衣的給他的感覺委實不太好,不知為何、下意識覺得他終會背叛沈夜,事實上,他的本意是聽之任之、靜待沈夜自食惡果,奈何直到沈夜握住他的手、說着“原來師父是憂心于我”時,方才驀然頓悟竟不知不覺在阻止他收下謝衣——如此,是否也算得忘記了為何出發?
歐陽少恭靜靜挑起唇角、于是複雜的表情裏便又多了一絲譏诮。
沈夜的底線,除他之外、或許只剩沈曦與華月,如若不出意外,他的下一個計劃原是當着沈夜的面殺了那兩人,讓沈夜親身體驗親近之人恩将仇報的快意,恰巧沈夜最為厭惡的即為背叛,在這之後,他便是忍得不崩潰瘋魔,此前的信念、堅守亦會完全崩毀,屆時沈夜會如何自處,他着實十分期待。
倘若那樣做了,他們之間、再無未來可言。
歐陽少恭緩緩擡手壓在心口。
他所追求的,不過有人為伴。
假使沈夜仍如昔日那般與他毫不相幹,毀便毀了,但如今偏偏入了他的眼——事已至此,便暫且任其發展、看看沈夜能走多遠吧。
……
前一任廉貞祭司叛逆一事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久之後,沈夜召集衆位高階祭司齊聚殿前,委任華月以廉貞祭司席位,儀式較之他登極之時可謂一帆風順,不願沈夜拔擢親信的祭司們皆于紫微尊上冷徹漠然的目光中敗下陣去,典儀結束之後,沈夜便帶着華月前往沉思之間議事。
華月甫剛登臨高階祭司席位,又是作為沈夜唯二的親信之一,饒是她神色如常,心下無措亦瞞不過沈夜,他上前幾步傾身親自将正在行禮的華月扶起來,緩聲安撫道,“不必緊張,我要你做的事,你奉命辦妥便是。放心,你初當此職,不會是太難的事。”
華月神色一柔,又行過簡單一禮,“屬下謝過大祭司恩典。”
沈夜微微颔首,“還有一事務必記得,我的師父歐陽少恭,不得對任何無關之人提及他,如若仍有人問起,皆以身負異秉、長于神殿告知,并将此人姓名回報于我。”
“是,屬下記住了。”華月恭敬道,而後面露不解,“既是尊上之師,又為何……?”
沈夜背過身去,閉目沉吟半晌方才開口,“……師父乃下界之人,十年前不知為何憑空出現在流月城中,他修為高深,俘獲拷問皆行不通,由是前任城主與大祭司同他定下制衡之約,留他在城中協助尋找破界之法。”言至此處,他稍稍側過臉冷冷掃了華月一眼,“我既擢你為親信,這些機密便也不再隐瞞,流月城中有下界之人,一旦傳出後果如何你自清楚。”
他話音甫落、華月正待回答,便聽得議事廳外傳來一陣騷動,二人趕過去一看,只見歐陽少恭站在那裏,一位低階祭司被縛咒所束、哆哆嗦嗦地伏在他身前。
少恭冷聲質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卻是華月開口辯解道,“歐陽先生,這位是我的随侍。”
“哦?随侍?随侍難道不應于殿外等候麽?”
華月對少恭行過一禮,邊說,“他是紫微尊上為我增派的副手,今日剛到職,有些不懂禮數,請先生見諒。”
“既是如此,倒是我太過柯責,”再開口時,少恭的語調已恢複至一如既往的和藹舒緩,他目不轉睛地将伏在地上的人看着,微微眯了眯眼,“不過,他若是恰巧聽去了機密之事,那便有些問題了。”
恰在此時,那人慌亂地開口求饒:“紫微尊上、廉貞大人恕罪,我什麽也沒有聽到!”
他喊了這麽一嗓子,倒是真真有些欲蓋彌彰了,但也不可就此斷定。華月正欲說些什麽,歐陽少恭卻無意在乎那麽多,下一刻揮了揮袖、便将此人——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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