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世情薄(玖)

困囿烈山部千載的伏羲結界終被破開,多年夙願達成,沈夜卻并未表露出多少愉悅。

結界雖破,然而依照下界濁氣的濃郁程度,烈山部人怕是甫一接觸便會渾身潰爛而死,一時間、除卻身負神血之力的沈夜與原為下界之人的歐陽少恭,流月城中竟再無一人能夠徑直前往下界。

然而神州沃土之中,除卻尋常人生存濁氣較重的大陸、尚有多處洞天,那些地方鐘靈毓秀另具氣象,沈夜致力于尋覓生存之法數十年,曾于上古典籍得知其中幾處清氣濃郁之地,不過仙家日月,倘若不得其法、斷無可能進得去,幸而典籍之上詳細記載了法門——是以烈山部人的體質去不得普通大陸,但這些清氣鼎盛的洞天如若不出意外、倒也勉強能夠應付。

如此說來,由烈山部人考察各處符合條件的洞天,同時由歐陽少恭或沈夜前往下界嘗試另覓他法,最為效率的辦法莫過于這般雙線行動。

進入洞天路途兇險,未防中途遭遇不測,沈夜為遣出的每一名高階祭司安排了數位低階祭司輔佐,考量計策也悉數詳盡告知,甚至予以神殿中珍藏的幾樣防身法寶——當真将一切交代得妥當完善,但卻遲遲不提少恭下界一事。

歐陽少恭自重生之後,魂魄之力不見絲毫衰竭、軀體也一副不老不死的情狀,但不取回封印在焚寂之中的另一半魂魄始終心下難安,他表象雖一如既往溫文爾雅、淡泊從容,然而心裏對于前往下界卻是十分希望的,之于沈夜的一拖再拖,他自明白其中緣由,本欲先給沈夜一些空隙、好令他獨自沉澱幾日再行勸說,不想在他開口之前,謝衣先等不及地進谏了。

“巨門祭司一行已出發三日,弟子認為,不因只注目于尋覓清氣濃郁的洞天,不知師尊是否考慮過與下界修仙門派商議?”

伏羲結界初破,如此大事、城中人心未免再行動蕩,加之一股腦派遣出去數名祭司探訪洞天日月,思及神血與五色石至多只能支持百年,既已能夠下界,尋找出路一事便更要加緊,近來沈夜便又忙得腳不沾地,恢弘空曠的議事廳裏,他坐在主位上一邊翻閱手中卷宗,一邊聽謝衣說話,許是連日勞累,察覺謝衣言下之意時、沈夜竟略顯煩躁地微微擰起眉,陡然擡眸目光冷厲地看着得意之徒,一如每次他冒犯了歐陽少恭時。

謝衣在某些事上異常執着、以至于橫沖直撞半點不懂察言觀色的脾性,正巧于此不合時宜地發作了,他俯身行了一禮、不卑不亢地迎上沈夜令人膽寒的視線,容色凜正地朗聲道,“事關我烈山部生死,還請師尊暫時放下身段,于下界修仙門派尋求幫助,不失為一條出路。”

沈夜眉宇一沉、啪的一聲重重合上手中木簡,冷冷盯着謝衣看了半晌、瞳底漸漸地似乎泛起了些許失望,“你說……身段?”他輕而緩地重複道,涼薄的聲音不高不低,語調漠然得有些異樣,“卻是至今方知,在你眼裏,本座是這樣的人。”

生于清氣濃郁之地的上古神裔、擅馭靈氣,烈山部人、尤其是諸位靈力強大的高階祭司,以瞳為首、對于存活在濁氣之中的下界人多多少少都自覺高其一等,在他們看來,這些弱小如蝼蟻般的生靈甚至與牲畜無差,但沈夜卻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

他曾如此回答歐陽少恭的問題:人與牲畜最大的區別便是人懂得約束自己,這樣看來,下界之人與上古神裔又有何不同。況且他們至今能夠全無病痛地活着,較之于烈山部人反倒更勝一籌,孰強孰弱早已做不得準,所謂尊嚴、正義、信念、堅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義,事到如今,再拘泥于神裔的身份,實乃自恃過高、迂腐不化。

求助于下界修仙門派的事宜,沈夜早已考量許久,只是較之于謝衣,他身在其位、更能體會掌權者的心思罷了。

沈夜本意雖是如此,但為便于立威、平素皆以絕不示弱的倔強性格與鐵血強勢的冷硬作風待人,将心裏所有的猶豫與掙紮悉數掩飾,由是旁人便都将他當作惡人看待,經常遭受誤會、久而久之也懶得辯解,懂的人自然會懂,謝衣成為他的弟子不過七年、年方十八,看不透這些也是情理之中。

饒是理解謝衣心思,然而瞻前顧後數日積勞、加之對關于歐陽少恭的某些事耿耿于懷,沈夜壓力本就嚴重超逾負荷,當下被器重的徒弟這話一激、一時心裏五味陳雜,灰敗的面色愈發難看,身體陡然一震、濁氣之症竟于此時突兀發作!

沈夜痛的厲害、卻咬緊牙關硬生生忍住,甚至連聲悶哼都未發出,兀自攥緊雙拳、閉目深深吐息片刻,待得那陣疼痛過去,再次看向似乎意識到什麽,然而動搖稍瞬即逝、仍一臉正氣的謝衣時,忽然覺得有些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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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少恭屢次提及謝衣不足,沈夜都從未想過要放棄謝衣,直至此刻,方才第一次有了想要另覓繼承人選的想法——這些年,每當提及要他接任大祭司之位時,謝衣不是含糊其辭、便是推卸于瞳,一切不過是沈夜自唱獨角戲、一廂情願地逼迫,事到如今,當真是、害人害己。

“你且放心,”萬般心緒皆深深埋藏于如往日一般冷硬強勢的神色之下,沈夜淡淡道,“本座近來事務繁多、分身乏術,待得此間事了,自會親自前去拜訪。”

“弟子出言不遜,請師尊原諒,”謝衣恭敬地跪下,黑白分明的眼裏目光懇切、灼灼仰視着沈夜,“但是時間緊迫,聽說、聽說師祖本為下界之人——”

“住口!”沈夜站起身、陡然揮袖厲聲喝止,隐忍的怒火終于還是在提到歐陽少恭時不可控制地爆發了,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謝衣,道,“我烈山部人共有千戶之多,折合具體數目約萬人,你告訴本座,這麽多來路不明、身患絕症的怪人,他們憑什麽無償幫助?何況即便本座握有籌碼,談判期間,難免發生不快之事,幹脆拒絕便罷,倘若互相推诿,又該如何?流月城只剩百年,哪裏有餘暇配合他們玩笑。”

“……師尊從未嘗試過,豈能就此斷定?何況,師尊是否将人心想得太過險惡?”

沈夜頓了頓、突然有些好笑地重複道,“太過險惡?”他仔細端詳着謝衣,愈發覺得這些年的教誨果真只是他自以為是,而這個人自始至終站在原地、從未變過,這麽一想便失了辯解的興致,沈夜無奈地搖頭低嘆一聲,只耐心解釋一句,“本座方才不是說,此間事了便會親自嘗試?”

謝衣皺了皺眉、面露困惑,對于沈夜堅持親自前去、不肯用歐陽少恭這個閑人的行為十分不解,“可是,分明可以請師祖——”

“住口,”話說到一半,便再次被沈夜決絕打斷,“這件事情,可以任何一人去,但絕不能是本座的師父,因為本座不願他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慣有的冷徹音色與無波無瀾的語氣,卻聽得謝衣整個人都怔了片刻。

在他的概念裏,沈夜既忙于政務,便由歐陽少恭出面與下界修仙門派接洽,若能藉此救助族人實乃好事一樁,沈夜亦會高興,皆大歡喜的事不去做定是礙于面子,卻從未考慮過沈夜一切都已料到,竟因為顧忌歐陽少恭,将整個烈山部放在其次。

如今所謂的兩全之法須得推遲實現,大抵也是由于結界初破,沈夜又無可以信賴之人、事事須得親力親為,是以案牍勞形,倘若平日謝衣能再對政務上心一些,興許此時便能幫得上沈夜——無能為力的挫敗感再次虜獲謝衣,他有些喪氣地垂下頭,“是弟子思慮不周,請師尊責罰。”

沈夜卻無意再與他多言,只揮了揮手讓他退下。

……

歐陽少恭隐于暗處,将這一切都旁觀得清清楚楚,也沒有錯過待得謝衣完全離開,沈夜方才身形不穩地晃了晃、幾乎是跌坐在椅子上的情景。

少恭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上前為沈夜診療,見他面色稍緩,便放開手立于一旁,居高臨下地漠然俯視沈夜,而似乎早已知悉他來意為何,沈夜亦不閃不避地迎上他。

他們之間向來誰也瞞不過誰,便如此靜默地對視許久,無一人退讓,直到歐陽少恭輕嘆一聲,“若我執意要下界,不惜與你反目成仇呢?”

“尚有轉圜餘地,為何要反目?”沈夜反問地理直氣壯。

沈夜絕口不提少恭下界之事,不過是怕他單獨行動遇上麻煩無人從旁照拂,無論如何也不願失去歐陽少恭,即使考慮到少恭希望下界的心情,也只會寬限至承諾“此間事了陪你同去”的程度。

眼下沒什麽十萬火急之事,沈夜亦從未限制少恭人身自由,只是要他等一等,若要偷跑,沈夜便又得掙紮于下界尋他與處理政務之間,如今沈夜在他心中地位已不同往昔,自是不願見他難過;若要魚死網破,當真有些無理取鬧——少恭縱是心下再如何郁悶,也找不到任何反駁沈夜的理由,只得忍氣吞聲地聽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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